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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此心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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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晶?”井上恭彦来到床边,轻轻唤着她的名。

    吕祝晶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愣愣地发着呆,谁也不应。

    “瞧,就是这个样子。”阿国站在她的屋子里,无奈地指着坐在床铺上的吕祝晶道。

    昨晚禁夜后,吕祝晶突然来敲她的屋门,当时她看起来心神大乱,阿国赶紧让她进屋里休息,又找来大夫为吕祝晶诊治,但都不见起色。

    大夫开了宁神的葯让吕祝曰闪服下后,她虽然冷静了下来,却像是失了神魂般,成了个木娃娃。

    知道不能放任吕祝晶这个样子待在这里,阿国一早便派人到邻近的崇仁坊找井上恭彦,但恭彦不在,不放心的她连忙亲自到永乐坊来联系吕家人。

    “小鲍子,你怎么了?你看看我呀,我是小春啊!”小春站在祝晶面前连连呼喊了好几声,但都没有得到响应。

    祝晶从头到尾都只是浅浅地笑着,什么话也不说。

    她看起来不像是生了病,却又分明不再是从前那生气蓬勃的吕祝晶。

    “祝儿!祝儿!”吕校书的连声呼喊,都进入不了她的心。

    一小群人聚在吕祝晶面前,试尽了各种方法想要唤起她一点点的回应,却都徒劳无功。

    向阿国再三道谢后,他们带着祝晶回家。

    坐在阿国大方借用的马车里,三个人的目光都离不开那个异常温顺地坐在马车里的吕祝晶,方寸大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找遍了长安城的大夫,但没有人能唤回祝晶的神智。

    当天恭彦急急进宫,拜托慧安公主调请宫廷御医到吕家出诊。

    御医果然到来,但也束手无策。

    半个月之内,长安城群医讨论着吕祝晶的病况,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

    “奇怪了,这位姑娘并没有生病,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丧失了神智?或许是邪祟所致?”

    大唐开元年间,民间道观林立,符线、灵宝一类的道术相当盛行,许多信道者皆深信不疑;朝廷一方面禁止百姓迷信,一方面却又极端崇道,不仅尊奉老子李耳为祖师,甚至下令读书人必须视诹道德经,使玄学大盛过一段时期。

    待群医离去后,吕校书这才告诉亲友们:“祝儿的问题,应该是咒。”他说出当年金刚智大士来到长安时,为祝晶结印护持的一段往事。

    “既然知道是咒,那么就以咒术来治治看吧。”微服出宫来探望祝晶的慧安公主果决地道。“我立即回宫,请太医署的禁咒师过来看祝晶。”

    鲍主抱着一线希望离开,不久,果然带着宫中御用的禁咒师前来。

    那鹤发童颜的老禁咒师带来两名协助施法的禁咒生,一齐走进吕祝晶的房里。

    这位禁咒师多年来云游四方,近两年才被唐明皇召入宫廷,聘为太医署的禁咒博士,据说禁咒之术相当高明。

    环顾一眼狭窄的房间后,禁咒师随即请吕家人将祝晶带到比较宽敞的后院,以方阵设立起一个简单的坛场。

    不言不语的吕祝晶便躺在方圆之中。

    身穿灰色法袍的禁咒师,以各种符咒在吕祝晶左右施下结界,并命令闲杂人等退出方圆之外,同时将吕祝晶生辰八字写在一个木制人形背后。

    那禁咒师随即以左手持着杖刀,踩着禹步,绕行方圆,以他特殊的语调吟哦众人听不懂的咒文:

    “仅请玉皇大帝,三清道尊,日月星辰,八方诸神,左东王父,右西王母,五方五帝,四时四气,棒以木人,请除祸祚,棒以金刀,请延年寿。咒日:南山之下,有疟鬼夺人,天神天将急急如律令!敕!”

    “啊!”方圆中心的吕祝晶突然大叫一声。

    看得一旁的恭彦和小春等人纷纷冷汗涔涔。眼前场景之诡异,已经超出众人平生的见闻。

    只见那禁咒师拿起写有祝晶八字的木制人形,以笔沾朱砂,在人形上描绘出五官四肢与五脏六腑,随后又大声喊道:“祓除不祥?恶鬼禁制,缚!”

    “啊!”祝晶再度大叫出声,当场呕出一口鲜血。

    “祝晶!”“祝儿!”亲友们受到惊吓,纷纷欲奔上前。

    两名禁咒生赶紧阻止。“不可上前,还没有结束。”

    于是他们又等候了片刻,直到禁咒师取来祝晶的血,点在人形上,并加以焚烧后,才算完成了施术。

    “禀告公主,已经完成施术了。”禁咒师向一旁的李静行礼道。

    李静点点头。“辛苦你了,张博士。”

    抱彦抢入法坛之中,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不醒的祝晶,抹去她唇边的鲜血时,他整颗心也都像在淌血。“祝晶”

    施以玄妙的禁咒之术后,吕祝晶果然缓缓睁开眼睛。家人亲友全都围聚在她身边,见她清醒过来,都紧张不已,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痊愈,能够认得人了?

    “祝儿?”吕校书这几日向朝廷告了假,不肯离开女儿身边,就怕有个万一,他会悔恨终生。

    祝晶虚弱地眨了眨眼,看见父亲老泪纵横,不禁笑道:“爹,别哭啊,你哭起来好丑的”

    小春是第一个大声哭出来的。

    朋友们一一向祝晶打过招呼,祝晶也一一响应他们。“大哥、公主、阿倍、吉备怎么了啊,大家?哭什么?”

    直到看见了恭彦的脸,她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呃,你是谁?”

    抱彦愣了一下,俯过身看着祝晶。“是我啊,恭彦。”

    “恭彦。”祝晶像小儿学语那样,叫了他名。

    抱彦表情转喜,但祝晶接着又道:“恭彦这名字有点耳熟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听见祝晶的话,众人纷纷由欣喜转为错愕。

    “小鲍子,你在说什么啊,他是大公子啊!”小春冲到床边指着恭彦说。

    “是啊,祝晶小弟,他是恭彦啊,你不认得了吗?”站在李静身边的刘次君也道。

    祝晶一脸尴尬地看着井上恭彦,有点歉疚地道:“啊,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大认得我们很熟吗?不然你怎么一直抱着我?”

    祝晶眼中的生分不像是假装的,她似乎是真的不认得他!

    是方才宫廷禁咒师所施的咒术造成的吗?他不了解道术,却在眼见禁咒师果然唤醒了吕祝晶后,对那禁咒之力也深感震惊。

    祝晶看着恭彦半晌,打了个呵欠,双眼迷蒙地说:“奇怪,好累喔,有点想睡了呢可以麻烦抱我到床铺上吗?”

    “祝儿,你先别睡-”吕校书也觉得女儿还是有些不对劲,可祝晶已经窝在恭彦怀里,一闭眼就睡着了。

    抱彦这才将祝晶抱回她房里休息。

    站在床边看了她良久,恭彦蹙眉道:“我去找刚才那位禁咒师问清楚。”

    他不明白,为什么祝晶醒过来后,每个人都认得,唯独认不出他?

    还有,如果祝晶早先是因为身中奇咒而短寿,那么,施以咒术的现下,是否表示她从此以往,便能长命百岁?

    这些问题,都在他稍后离开吕家、在路上追上那禁咒师时,一一得到了答案。

    禁咒师在井上恭彦一连串追问后,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位姑娘想必深恋着你吧?”

    抱彦点头承认。

    “这就是了。她身上的咒,叫做相思咒,如果一生不动情,自然得享天年。这一次应该是她第三回发病了,她每一次的病,想必都起自于你。刚才的施术,我只是暂时封印住了她的病征,日后必须小心照护,不再动情,就不会有事。”

    “那倘若她再度动情了呢?”

    “若因咒力而再度发病,她必死无疑。”禁咒师看着恭彦,又说:“其实,相思咒,起于人间至爱,源于最初,必定是有情男女互相以咒结合彼此。这种咒一旦施加在有情双方身上,就会使结咒的两人同生共死;但倘若有一人在中途改变了心意,另一人就会夭寿,并转将咒力延续到对方的同性血脉中。想必那位姑娘的先祖,应该有人曾经施以这种咒术,但却没有得到圆满的结果。”

    “所以,这最初并不是一种恶毒的咒?”而是为了永结同心才施下的咒?

    “不是。一般的咒原本就包含杀人与活人两面;但相思咒起源于爱,就连最高明的咒师也无法完全解除,我也只能暂时施以封印。但是我并没有封住她的记忆,照理来说,她不应失忆才对。

    不是失忆那就是刻意地想忘了他了是他伤她太重。“那么祝晶的咒,要怎么样才能完全解开?”

    “不知道。禁经上没有明确的记载。”顿了顿,禁咒师又道:“还有件事我刚才没有告诉你们。”

    “什么事?”

    “我们人,乃是精、气、神,三者合一的灵肉之体,以气主神,气之清者上升为天;气之浊者,下沉为地心天地人三者构成了宇宙的恒常运行之理。我见那位姑娘气若游丝,简单来说,就是一般人有三魂七魄,而那位姑娘却少了一魄。我虽然尝试为她招魂,却屡招不回;倘若是天生六魄,恐怕并非长寿之相;假使是后天使然,也许这咒力远比我想象中更加难解,甚至不可妄解,倘若真解开了咒,说不定吕姑娘连二十五都活不到。”

    “怎么会?”恭彦诧异地道。禁咒师微微一笑,他长髯飘飘,衣袂翩翩,看来仙风道骨。“我不是神仙,不是样样皆通,这一言,阁下姑且听之,姑且听之吧。”

    抱彦听进去了。

    稍晚,他回到吕家,天色已晚,众人仍聚在厅堂中等候。

    抱彦将咒师所说的话大略重述了一遍。

    众人皆静默无语。

    直到吕校书打破沉默。“孩子,你打算怎么做?”

    对祝晶来说,显然恭彦的决定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祝晶不想认得他井上恭彦,也许对她来说,反而是好的。倘若两人朝夕相处,难保她不会再次动情。

    抱彦的黑眸看起来有如平静的深潭,他下决定道:“那就这样吧。以后,在祝晶面前,别再提起我,以及从前的事。”仰起头看着众人,他微微一笑。“我希望她无忧无虑过一生。”

    没有人知道,此时,在卧房中应该已经睡去的吕祝晶,双眼睁得老大,正悄悄地流着泪。

    怎么可能真的忘记他呢!

    只因为被拒绝的感觉太痛了,还深刻地记着,教她一想起就畏惧。

    好想收回那时求他娶她的傻话。

    想要继续当好朋友,永远都不要知道,恭彦早已属于别人。

    开元十八年的春天,井上恭彦途经永乐坊,在吕家的门前徘徊良久,终于选择了离开。

    这不知道是第几回差一点克制不住自己想祝晶了。

    经过了去年的秋、冬两季,再加上今年春、夏、秋漫长的三个季节,一年多的日子里,他都只远远地看着她,却无法不关切她是否一切安康?

    九月底,又经过永乐坊时,他站在吕家大门前,有点想要像以前那样,大方地去敲门,等小春来开门,或者是祝晶。想要被那种真诚的热情所迎接,沐浴在友情的欢愉里。

    是悄悄落在脸上的雨带来一阵冰冷,使他赫然醒神,在吕家门突然打开时,赶紧走过。

    小春打开大门,撑着一把伞走了出来。“小鲍子?”

    祝晶去买东西,没带伞;小春一见下雨了,连忙打着伞准备到街上去接她。

    祝晶站在自家门前的对街上,看着在细雨中逐渐远去的那道背影,脸上承满了轻愁与渴盼。

    抱彦

    开元年间的大唐帝国,京城长安,每到岁末,都必须为明年正月元日,诸国蕃使的朝见大典进行准备。

    此时,由于政务逐渐转移到大明宫,原本的宫城太极宫已经鲜少使用。各国使者朝拜之礼,一律移往大明宫的含元殿前广场举行,京中所有奉有职等的官员,都要参加朝拜的仪式。

    这是举国同庆的盛大朝会,不能有所差池。

    来自西域、东北、南海的许多朝贡国家,多会在十月以后陆续进京,一直到岁末大祭前,都会有大批的蕃使进入长安,鸿胪寺官员便得忙着接待各国的使者。

    到了十月初的某一天,夜里,吕祝晶跟小春在家中等着吕校书回家吃饭。

    然而等到深夜时,都还不见吕校书归来。

    是因为听到临时来访的慧安公主说起,她们才知道,原来是有蛮邦蕃使献上国书,并请求唐朝廷立即给予响应。

    由于这名蕃使所代表的国家远在西域偏远的地区,所使用的文字相当罕见,虽以国家称之,但其实只是一个强大的部落。朝廷中一时间竟找不到人可以解读这份国书。

    这一年,北方的契丹部落与奚部落正逐渐强大,对唐帝国的边防造成了威胁;而吐蕃虽暂时与唐朝廷达成和解的盟约,但仍随时可能再对大唐发动攻击,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战争。

    对西域的管束与边防军费开支的增加,再加上去年洛阳一带的黄河溃堤,水患肆虐,种种问题使大唐国库日渐空虚。

    倘若唐朝廷无法解读这封国书,不仅将大失天可汗的威信,同时也可能造成西域部族的叛离,带来无尽后患。

    朝见大会结束后,帝王震怒,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被下令留在宫中,不许出城,直到有人能够解读这份蛮邦国书为止。

    身为弘文馆校书郎的吕颂宝本来只是个九品小辟,这场风暴应该扫不到他;但他的顶头上司,弘文馆大学士们纷纷被召入集贤殿中商议,他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再者,这份国书确实关系到大唐的国运与尊严,不能不严正以待。

    尽管想着女儿,想要回家吃饭,但眼下人人自危,走不开身;吕校书坐在弘文馆里,与其它同僚正努力地翻查着馆阁里所藏的西域文书,尽最大努力在明日早朝的最后时限到来前?翻译出国书的内容。

    到了次日,天未亮,早朝前,吕祝晶早早便醒过来,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

    慧安公主的马车就停在家门外。

    币虑着爹,以及在朝为官的朋友们,她请公主带她入宫。

    听说昨天夜里,明皇夜不安枕,下令周知宫中大臣,若有能译出国书者,重赏;若译不出,所有朝臣一律减俸降职。

    坐上马车时,李静问道:“祝晶,你有把握吗?”

    祝晶摇头。“我没有把握。”

    可是她真的很担心,如果到今日最后的时限过后,国书还译不出来,第一顺位倒霉的,必然会是翰林院的供奉们,第二顺位倒霉的,就是在弘文馆任职的爹了。

    “先让我看到那篇国书再说吧。”李静带着祝晶进宫,并在早朝前一刻,晋见了帝王。

    唐明皇正为国家大事烦恼着,听说慧安公主求见,本来无心接见,但侍从又通报道:“欧禀陛下,公主带来能人,据说识得蛮邦文字。”

    明皇大喜。“快传。”

    可一见到一身寒素的吕祝晶时,明皇相当生气。“静儿,你胡闹什么?就这么一个寒微女子,也能识得蛮邦国书吗?”

    慧安公主急急上前缓颊:“父皇万勿动怒,且听儿臣一言。这位女子名叫吕祝晶,是弘文馆校书郎吕颂宝之女,她曾游历西域诸国,识得许多蛮邦文字,假使那蛮邦国书尚未译出,何不令她一试?”

    闻言,唐明皇稍稍息怒,看着低头伏在地上的吕祝晶,他道:“吕祝晶,你抬起头来。”

    “民女不敢冒犯圣颜。”吕祝晶跪伏在地上,态度沉着、冷静。

    “慧安公主说你能读蛮邦文书,是真的吗?”明皇又问。

    “民女不敢保证能译出蛮邦国书,但求一试。”

    “倘若你译不出来呢?”这可是关系到大唐天可汗颜面的事,不能轻忽啊。

    “那么但请圣上责罚。”吕祝晶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父皇,试试无妨。”慧安公主在一旁又为祝晶请求道。

    “好吧。”明皇做下决定,对身边的侍从道:“高力士,去集贤院取那份蛮邦国书来。”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吕祝晶,又道:“倘若你真能译出蛮邦国书,朕必重重有赏。”

    吕祝晶没有答话,因为自知她也可能译不出来,马上就要掉了脑袋。

    等待高力士将国书取来的短暂时间里,她已经开始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

    爹若知道她擅自跑到宫里来做这件事,想必会担忧得白了头吧。

    “启禀陛下,蛮邦国书取来了。”

    斑力士的声音让祝晶猛地回过神来。

    下一刻,那以上好绢帛所写成的国书已经送到她的面前。

    祝晶跪在地上,展开卷轴,那有着特殊符文的文字跃然纸上。

    眯起眼,她松了一口气。

    这是西亚的索利都斯文,与拂菻、怛罗斯等国同出一个系统。

    “如何?能译吗?”李静来到吕祝晶身边,悄声询问。

    祝晶抬起头,微笑道:“能。”

    早朝时,官员分列文武,站在紫宸殿中。

    王端坐玉座之上,玉阶左侧,命人临时设立一座帷幕。

    当蛮邦使者以生硬的汉语,在朝臣及帝王面前请求针对该国的国书内容响应时,众朝臣鸦雀无声,唯有明皇表情泰然。

    帝王身旁的通事舍人在明皇示意下,上前宣读刚刚拟好的敕书道:

    “大唐皇帝敕日:我天朝王化昭昭,四海之国,莫不来归。今西域蕃国索利都斯遣使来唐,朝见我天可汗,请以公主和婚,缔交友好,然态度傲慢,实非弟邦之礼,故不许。至于西亚贸易站设立事宜,在两国友好的原则上,则准之。唯蕃国索利都斯需每年遣使朝贡,以弟邦奉我大唐帝国天可汗为兄,世世代代,永结盟誓。并赐礼经一轶,以宣教化。”

    蕃使因识华语不多,不完全明白敕书的意思,因此明皇又令那站在帷幕后的译官,将帝王的敕书以流利的索利都斯语朗声宣读一遍。

    蕃使听罢,大为惊异,求见译官。

    明皇非常得意,笑诺。

    通事舍人随即宣旨:“传我大唐译官出见蕃使。”

    不仅是蕃使想见这名通晓西域语言的译官,甚至连唐朝廷的官员们也纷纷惊叹,想一睹此人面貌。西域小柄如此之多,要能通晓偏远地方部落的语言,实是难事。

    只见帷幕后,隐隐传来窸?声响。一会儿,竟走出一名身穿宫廷服饰的年轻女子。

    在这只有男人及宦官的会议场合上,女子的出现带来极大的震撼。

    吕祝晶走到帝王面前,先行跪拜礼,然后才起身走到帝王座阶旁。

    明皇得意笑道:“此人即是译官。如诸位所见,她是我儿慧安公主身边的侍从。我大唐人才济济,区区小柄文书,小小爆女即能通晓,不需劳驾群臣费心。”完全不提及前一晚的人仰马翻。

    吕祝晶站在帝王阶下,面无表情地任来使及群臣观看着。

    穿上宫服是李静的主意,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封一名女子为官,只好先暂时安排给她内侍的身分。

    朝堂上,阿倍仲麻吕以从八品的等级,本来不能入于内廷,但左拾遗掌劝谏,可以直接面圣,因此得以站在这群高级文官行列里。

    他看望着祝晶,一方面敬佩不已,一方面又暗暗觉得好笑。他这个陛下,爱面子的程度实在已经无人可比了。

    倘若恭彦也能看到祝晶在朝堂大出锋头,必定也会为这名姑娘感到骄傲不已。可惜“待诏”虽然常侍帝王左右,却仅是闲职,不需入朝。等会儿退朝后,他一定要赶紧去告诉恭彦这件事。

    察觉他调侃的视线,祝晶微微转过脸来,向阿倍仲麻吕微微一笑。

    阿倍想,祝晶应该能得到很丰厚的赏赐吧。

    他错了。

    虽然明皇确实要赏赐金银珍宝给吕祝晶,但祝晶婉拒了。

    家中虽然清贫,但生活一向不虞匮乏,她不需要这种世俗的赏赐。

    但因为她做了太大的面子给了当今天子,因此明皇龙心大悦,提议要升吕颂宝的官。祝晶为难起来,连忙再度婉拒。

    金银珠宝、升官加爵,吕祝晶都不需要。

    明皇不由得蹙起眉,有一点不高兴起来。

    慧安公主赶紧道:“父皇,儿臣以为,世俗的东西,吕祝晶既然都不需要,那么不如就赏赐她一个心愿吧,等她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您再为她实现,岂不更好?”

    祝晶笑开,感激地看着李静。

    李静对她眨了眨眼。要当个受宠的公主可不容易。

    明皇这才松开眉头。“好吧,吕祝晶,朕赐你一个愿望,他日若有任何心愿,只要不离谱,无关于国家大事,朕都答允你。”

    祝晶赶紧识相地谢恩道:“民女万谢陛下的赏赐。”

    李静站在明皇身边,表情突然灵动起来。她娇笑地向明皇道:“父皇,既然您都赐吕祝晶一个心愿了,那么,找她来宫里解围的儿臣,是不是也可以得到父皇的赏赐呢?”

    明皇哈哈一笑。“你说吧,朕也允你便是了。”心情好的帝王,此时什么都好说。

    李静微笑。“那么,儿臣也想向父皇讨一个愿,他日若儿臣想要许什么愿,还请父皇君无戏言哪。”

    祝晶笑看着公主,怀疑自己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愿公主的愿,君王真能无戏言。

    吕祝晶译出蛮邦国书,挽救大唐颜面的事情很快地便在朝廷中传扬开来。

    然而多数人都不知道慧安公主身边的这名侍女到底是什么人,仅有几个熟知内情的人知悉此事。

    阿倍仲麻吕特地来到翰林院告知此事,井上恭彦脸上果然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自从祝晶病愈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开怀地笑过了。

    但此时,他笑着对阿倍道:“她总是这样,虽然有点莽撞,但无论做什么,她都会做到最好”想当年在海上初相遇时,不过相处短短十几天,她便已掌握了日本语的要领。她学什么都很快,西域蛮邦文书当然也难不倒她。倘若生为男子,能入朝为官,她必定会是大唐朝廷里,最明亮的一颗明珠。

    察觉恭彦话中的思念,阿倍颇为同情地看着恭彦。“不后悔吗?也许我们在长安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入唐十余年了,他们虽然都不确定自己的本国何时会新遣使者来接回已经学成的他们。但料想,归乡之日,应该不远了。

    抱彦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我当然想见她。”更想要将祝晶拥进怀里,坦承自己的情感。

    然而他也预感着,归乡的时刻近了。

    入唐这么多年,他连故乡亲人的样貌都快不记得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曾几何时,长安已经不再是他乡?

    当年他怀着梦想来到长安,亲自将梦捕捉在手里。

    下雪了。恭彦探手出窗,捧住一缕鹅毛般的雪花,熟悉着那冰冷的滋味。

    笔乡、他乡,他乡、故乡二者间的界线模糊得有如手中的融雪。

    脑海中最常出现的脸孔,已经不再是自己故乡的家人,而是长安城里的好朋友们。

    “回到日本后,我们会有多想念长安呢?”他不自觉问出心底的疑惑。

    阿倍没有回答恭彦的问题。他站在恭彦身边,看着窗外纷飞的白雪。

    两人的心底一样清楚,因为有很多朋友的关系,他乡如今已是故乡了呀。

    此刻有多想念故乡,往后就会有多想念长安吧!

    “我等会儿想去找祝晶,她说要烧菜请我吃。恭彦,你要不要一起去?”阿倍提议。“都一年多了,难道你们一辈子都不见面了吗?。”

    抱彦想念祝晶烧的菜,特别是那道红椒肉,辣得过瘾。

    他羡慕地看着阿倍道:“你自己去吧。”

    不管祝晶认不认他,他都不应该打搅她。更何况,他还没有原谅自己曾经那么冷酷地拒绝她。出事那一天,她向他求亲的事,他仍旧藏在心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知道他会一辈子为此内疚。

    “其实我不大相信什么咒术。你瞧,祝晶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哪有可能活不过二十五?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抱彦摇头道:“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不能冒险。”

    “即使,思念到极致?”他侧过身看着恭彦。

    “那也值得。”正是因为思念到了极致呀。

    是夜,阿倍仲麻吕坐在吕家的饭桌前,苦着一张脸道:“我以为你要请我吃饭。”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请你来?”

    看着满桌菜色,有菜有汤有肉,十分丰盛,确实是用来款待客人的。

    可唯一一点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不能吃辣,一吃就呃。可满桌菜色,有红椒肉、辣子鸡、胡椒豆、麻婆豆腐没有一样是不辣的。

    不知道吕家平时是不是都吃得这么重口味,还是吕祝晶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来,请用,不用客气。”吕祝晶在阿倍身边入座,小春与吕校书坐在另一侧,都和善地请他赶紧下箸,以客为先。

    阿倍勉强夹了一点豆腐,扒着白饭吃。

    很想问祝晶,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能吃辣?以及,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满桌的菜色都是恭彦那家伙最喜欢吃的?

    他真的很怀疑

    “怎么了,阿倍,菜色不合胃口吗?”祝晶发现客人几乎都没动筷,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不-”他赶紧又夹了一点菜。

    祝晶这才恢复笑容。她一边帮他布菜,一边看着他吃饭。

    整个晚上,阿倍一直都觉得,祝晶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那个爱吃红椒肉的人。

    他不确定恭彦知不知道,祝晶也许根本没有忘记他?

    他知道。

    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不相见,然而他也曾经发现,有几次,她在他走得远远之际,站在身后悄悄地看着他。

    那使他无法回头。

    得很努力,才能尊重她的决定,不回头,不让自己喊出她的名。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心。

    倘若与咒无关,仅是情感的选择,他又怎么能漠视她的决定?

    他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她能够快乐。

    阿倍仲麻吕泻了一晚的肚子,早朝前,才稍稍恢复。

    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内廷里等候今晓的议事。

    才刚走进紫宸殿里,几名同僚便走过来向他打招呼道:“朝衡大人,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他揉着肚子询问。看同僚的眼神,好像是很要紧的事。怎么,又有蛮邦来献国书了吗?

    “原来你还没听说啊。”那同僚拍拍他的肩膀道:“扬州郡守昨日送来一份加急的公文,说扬州城在半个月前接待了四艘来自东海倭国的使船呢。”

    阿倍瞪大双眼。“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听说皇上已经准许使者入京,一同参加来年正月的朝拜大典呢!从扬州到长安,快一点的话,大概两个半月的路程,应该来得及在岁末前抵达京兆。朝衡大人,想必你一定很期待看见同乡的使者吧?当年你入唐时”

    阿倍接下来仅能以点头与摇头来回答同僚的问题,他的心思已被新来遣唐使的消息给占据了。

    退朝后,他急忙到翰林院告知井上恭彦此事。随后,暂时没有要务的两人又匆忙出宫,到国子监找吉备真备,通知了他这个消息;最后三个人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知会玄防日本遣唐使已经抵达扬州。

    四个人都相当激动,一时间无法相信他们即将见到新一批的遣唐使,同时这也意谓着,他们即将结束在唐近十五年的学习生涯,返回自己的家乡了。

    许久,骑马离开慈恩寺的路上,经过永乐坊时。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坊门前停了下来。

    抱彦虽然没有开口,但吉备与阿倍都很清楚他心里的挣扎。

    “应该要让祝晶知道这件事。”阿倍说。

    “现在不说,再过两个多月,她也会知道的,不过那时已经有点晚了,不是吗?”吉备也道。

    阿倍又道:“当年我们乘坐的海舶,在东海上遇难时,我曾以为我们今生是到不了长安了。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搭上海舶之后,回乡的路才刚刚开始有太多遣唐使的海舶在回程时沉没,我们未必真的能够顺利返国,万一海路上再遇上了风浪吞没我们的船只,那便真正是天人永隔了。”

    吉备看着恭彦,两手一摊。“我想说的话,阿倍刚刚都说了。”

    “我知道,但是”恭彦仍有顾虑。

    “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件事,恭彦。”阿倍突然严肃地说。

    “什么事?”恭彦猜想着阿倍即将说出口的话

    “你知道我昨天泻了一晚上的肚子吗?”

    “噗啡!”吉备很失礼地笑了出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继续。”赶紧板起面孔,故作正经。

    “我没本事吃辣,你是知道的。”阿倍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可猜猜昨天祝晶都烧了些什么菜色请我?我记得是红椒肉”开始列举昨晚的食单,语调中有着领悟与了解。

    都是恭彦喜欢的菜色,他怎么会不清楚,只是他

    “樱花呀樱花呀,多美丽的樱花呀”一旁的吉备突然吟咏着日本流传颇广的和歌。

    “是眼前之生重要呢?还是未知之生重要呢?”阿倍抛出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疑问。

    春日的樱花,总在绽放到最美丽的时候,选择将一树繁花随风飘落。

    祝晶不是娇弱的樱花,她是长安城里,一株色泽淡雅的牡丹,是他、心里永恒的宝石。

    看着两位好友如此卖力地劝他及时行乐,恭彦不禁松开眉头,浅浅地笑了。“不必再说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一直都有种感觉,如果她打开门,见他站在屋外向她微微一笑,那便是分离的时候。

    “你来了,恭彦。”她没有再假装不认得他。

    他手上拿着她的笛。“我是来还你东西的。我听说新任的日本遣唐使已经到扬州了,年底前会抵达长安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应该要物归原主,我把它还给你。”

    祝晶看着他手上的玉笛,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身边,谨慎地收藏着。

    迟疑地伸出手,牵住他的马儿缰绳,带往自家后院。

    “可以吗?在你把笛子还给我之前,再为我吹一曲长相思?”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他跟着她进屋,来到后院。

    新雪方融,草木萧条,只有后院的老树还残存着几片叶子挂在风中,看来有些萧瑟。

    小春去了西市,不在家。

    祝晶在后院起了炉灶,煮起茶汤?坐在石凳子上,听恭彦吹笛。

    长相思,在长安

    别离当前,祝晶忘记了曾被拒绝的难堪,想要顺其自然,想要准备好,送他归乡的勇气。

    一曲长相思尚未结束,听曲人已泪流满面。

    她取下颈项上的御守,在恭彦吹笛之际,为他重新系上。“愿住吉大神守护你,愿观音佛祖守护你,我的挚友。”

    抱彦将玉笛还给祝晶,留恋地看着她熟悉的面容,轻声道:“要快乐,不要哭。”

    祝晶泪如雨下,任由他努力帮她抹掉眼泪,都止不住,也不接过笛子。

    无可奈何,恭彦将她拥进怀里。“别哭,祝晶”

    她用力回抱着他,再也无法克制强忍的情绪,哑声喊道:“不要走!抱彦,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抱彦将刚刚才系好的御守拿下,有些笨拙地重新系回祝晶的颈项上,再用力环抱住她。“今后你要多保重。”

    他放开她,将笛子放进她手中,随即回头牵马往外头走去。

    “再见了,祝晶。我从不后悔遇见你。”

    他走得极快,没有给自己回头的时间。

    将要归乡了,倘若遣唐使在年底前来到长安,最迟一年之内,他们就会欧程归航。

    不能再牵绊着祝晶的情感。得放手,让她自由。

    即便归乡意谓着,今生也许再难相见了。

    “恭彦!”祝晶追在他身后,直追到家门前,追不上了。她紧紧捉着手中的玉笛,彷佛那是唯一的慰藉。

    不想说再见,可终究还是到了再见的时候了。尽管一直都知道他会归乡,也一直在心里做着准备,然而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刻,她才明白自己永远都没办法欣喜地送他回国。

    懊祝福他的。理智上这么说。

    但感情的事又哪里是理智说得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