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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雨落流星凌紫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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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风翦翦,飒飒过耳,夏夜凉如水,少年男女双骑并驱。

    彼此都有了些许酒意,醺然相看,意味深长,那是小小阴谋得逞之后的莫逆于心。

    趁云姝大忙,在彭文焕率头之下,七八名剑灵悄悄的跑出清云园,到贾仲在期颐城外私置的一所庄园里,厮认未来师嫂。

    嬉闹一场后,不敢耽搁太晚,纷纷回去。驰纵之际,裴旭蓝与华妍雪不知不觉的落在了后头。

    在溜出清云之前,两人一早商量妥当,裴旭蓝要回家一趟。

    恪守着清云弟子艺成之前不许归家的帮规,尽管同在一城之间,旭蓝自入清云,尚未见过他母亲一面。这对别家图新鲜贪好玩的孩子来说,也不觉怎地,但对于这满心眼里俱是亲情的裴旭蓝而言,未免有些难以消受。

    华妍雪偷偷潜逃出园子玩耍非止一次,裴旭蓝总是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每见云姝对此睁一眼闭一眼的将息态度,不由悔青了肠子。这一回,剑灵参予的人数大增,如薛澄燕、展龄晶等云姝得意弟子都掺合起来胡闹,又值云姝大忙之际,裴旭蓝这才放大了胆。

    出都出来了,左右也是违规,便央及妍雪伴他回家探母。

    于是回去的途中,两人有意放慢了驰速。剑灵出来人多,回去时又未免有些做贼心虚,谁也不曾现有人中途掉队。

    “小妍。”旭蓝抬头凝望天上璀璨的星空,眼眸亮如星光,一缕柔软的微笑绽在唇际“母亲她三年多没见到我了,也许一眼都认不出我来啦!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今晚回去!”

    妍雪微微一笑,她还记得幼时见过的那个对许绫颜诚惶诚恐的华服女子,心道:“你突然回去不把她吓得没了主意才怪。云姝要她做的,也就是认你这个儿子,带大了送进清云,目的既已达成,你二人的母子情缘怕也就是到此为止了。”见他满怀憧憬,不忍打击,有意岔开话题:

    “真没想到,贾仲哥哥的嫂子竟然会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谷姐姐人虽然很好,就怕谢帮主那一关是通不过的。”

    剑灵起初一眼见到贾仲带来的少女,无不暗自惊异。

    贾仲是谢红菁独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文才武功皆不弱,更听说他的医术已然不逊其母“金针圣手”谢红菁。随着清云年来声势复振,二十未婚,自是无数少女眼中的金龟婿。

    相比之下,他的未婚妻谷百合是显得那样平凡、渺小,而微不足道。

    在贾仲的百般呵护之下,谷百合犹如苍鹰翼下的一只小鸟,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小家子气。五官眉目倒称得上端庄秀气,可在美女如云的清云园,随便从上五级中找一个女弟子出来,都远胜于她。

    众人看来看去,这个未来的掌门儿媳,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少女,毫不具备与贾仲相配的教养才华。

    旭蓝笑道:“贾师哥今晚极力招待,不就是为了让你回去说个情?”

    妍雪吐吐舌头,笑道:“那是我大哥乱说,在谢帮主面前说话,轮流一千个也挨不到我。贾师哥若不想把事儿早点办砸,才不会这么笨哪。”

    旭蓝笑道:“你把帮主看得过于严肃了。文大姐姐和咏刚大哥的婚事,帮主不也答应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妍雪嗤笑“我说裴三爷,眼下这位,是清云帮主的宝贝儿子啊。这个类比不恰当。”

    旭蓝道:“世上很多事情,我们是凡夫俗子,看不明白的。我妈那样的身份,可人人还说我爹爹是当时武林的第一美男子呢。依我看,谷姐姐温柔知礼,也是很好的人。”

    妍雪格格一笑,不提最后一句:“你爹爹当然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啦,咱们瞧瞧小样板就知道了。”

    旭蓝俊脸登时红了,扬鞭欲击,华妍雪大笑逃开:“哎哟,裴三爷耍威风了啦,饶命啊!”一提缰绳飞快冲了出去。旭蓝紧紧相随于后,少年笑声,久久飘散在晚籁夜风之中。

    纵驰如风,来到了裴宅。

    门户依旧,心境大非。旭蓝心头砰砰直跳,募然间一股热流冲上眼眶,府外叫门不便,他直接跃入高墙,直奔母亲所住的内室,拍门大叫:“妈妈!妈妈!”

    屋内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有人跌跌撞撞的出来,中年女子只着内衣开了门。

    母子两人相对凝视,泪光倏然溢满女子眼眶:“是蓝儿么?我没在做梦,真的是你?”

    旭蓝哽咽道:“是我阿蓝,妈妈。”

    裴翠搂定了儿子,眼泪不绝自面庞滑下,旭蓝微笑着抹干母亲的泪水,柔声道:“妈妈,你憔悴多啦。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没能回来探望请安。你还好吗?过得顺心吗?有没有人欺侮你?”

    裴翠含泪而笑:“我的儿子是清云剑灵,哪里有人敢欺侮我呢?阿蓝,你今晚怎生回来,也不派人先通知一声。”

    “我是溜出来的,我”

    话未说完,裴翠脸色已是变了:“溜出来?!”

    少年全然未察觉母亲神色有异,仍笑道:“小妍还在外面,妈妈,我去开门。”

    裴翠死死攥住儿子的手:“阿蓝,你还没满师,没得允许,怎么可以自己出园?唉,你这孩子,万一谢姑娘得知如何是好?”

    “帮主不会见怪的。”

    “胡说!”裴翠气急败坏“你还和华妍雪一起来!那个孩子啊,我即使在外面也常常听闻,是极顽劣的小姑娘。谢姑娘素来不喜欢她,唉,你和她混在一起,着实没半分好处。”

    旭蓝微生愠。裴翠不察,犹自唠叨:

    “你这样回来了,我对方姑娘还有绫姑娘可怎么交待好呢?阿蓝啊,你长大了,切不可再如此任性。”

    妍雪牵着缰绳,缓缓走开了两步,裴宅不远处一条河流蜿蜒经过,记得她初次来到裴宅,两人在荷花池边玩耍、遇险、逃遁的种种情形,微微而笑。时间过去很久很久,和旭蓝朝夕相处也很久很久,初见的记忆,仍旧是那么新鲜而澄澈。

    “姑娘。”

    妍雪回头,一个道士装束的老头儿和颜慈眉的笑着,白须飘飘,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气,夜深人静,这个人居然走到了身后,自己尚且懵然不知,客客气气与之打个稽:“道长,有何吩咐?”

    老道笑道:“姑娘何其客气。实不相瞒,贫道略通星卜看相之术,偶过此地,见姑娘相貌贵不可言,为老道生平仅见,忍不住上前冒犯。”

    妍雪这才注意到那老道手里,尚且拿了一根竹竿,挂着一张白布,上书四字:铁口直断。

    妍雪容貌出众,一般所受到的恭维自是不在话下,可老道突如其来,神出鬼没,实在是不太象平常算命看相之人,笑道:“敢闻其详。”

    老道摇晃着脑袋:“姑娘,你天庭饱满,目如朗星,是大富大贵之相。但身世不明,扑朔迷离,命理混乱。”

    妍雪一呆“身世不明,扑朔迷离”八个字,正说中心事,当下对那老道又多信几分,生平不肯对人直述这方面疑问的,也由不得恍惚启齿:“道长你看我的身世,几时方能明朗?”

    “此去五十里以西灵湖山,今夜三更时分流星若雨,姑娘命理将会出现不可思议之转折。”

    妍雪见他说得那样煞有介事,想了想,撇嘴笑道:“道长此言差矣。夏时流星雨,只要天气晴朗,年年可见,又何必如此郑重其事的跑去什么灵湖山呢?”

    老道哈哈笑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晚数万流星雨星迹行经黄道十二宫,如此奇象,千载以下难逢。除灵湖山而外,他地他时,都难窥其全貌。”

    妍雪思索一会,问:“道长刚才说我身世不明,是否还能多以见教?”

    老道忽摆起了谱,神秘兮兮地道:“天机不可泄露,姑娘如欲一探命理,不若今夜一至灵湖山,必有所见。”

    他瞧着妍雪将信将疑的神色,又复笑道:“老道与姑娘萍水相逢,素昧平生,老道即使虚诳招摇,也无需犯着清云剑灵,招老大一个冤家。姑娘不信,老道自不勉强。但命与年、月、日、时、刻相关,倘若贻误时机,姑娘你或许今生命理改变,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啊!”妍雪微惊:“你知我的身份?”

    老道哈哈大笑:“这个却是取巧。姑娘换过了衣裳,但你看看座下的马。”

    “嗯。马屁股上刻有清云烙印,道长自是容易猜到我的身份。”

    老道笑道:“姑娘聪明得很,一点就透。还有一个原因,这期颐城中,如此美貌绝俗的姑娘,除清云园而外,复有何人?”

    妍雪笑而不言,只觉这老道言语风趣,句句言语深合其心,拍马讨好全不见痕迹,不愧是行走江湖的相算之士。即使他是乱说一通骗了自己,倒也并非那么可恶。

    道士似是猜透她的心意,微笑道:“贫道言尽于此,就此别过。临行送你一偈言,可牢牢记在心间:虽是雁行同气,反成背面不相亲。只恐女多并易胞,四海相逢断恩情。双眸浑似月遮云,喜与太阳相约倚。阳宫日月问荣华,禹门一跃过天池。”

    扬长而去,唯有八句偈言遥遥送入耳中。若说这道人诚心虚诳,又不骗人钱财,先前所说那八个字惊心动魄,最后留下的偈言,句句似有所指,妍雪不觉神思恍惚起来。

    忽听裴宅大门半开,却不见人影,里面女子叮咛了半日,方见裴旭蓝闷闷的低头走了出来。

    “阿蓝,早些回去,早些回去!”裴翠自门中探出脑袋,大声叫道。

    旭蓝低头一跃上马,斜里冲了出去,妍雪在后面赶了一阵,叫道:“阿蓝,你做什么,等等我啊。”

    旭蓝住马回头,望着月下追踪而来的少女,恨声道:“谢姑娘长,谢姑娘短,有了谢姑娘,连儿子也不要了!”

    妍雪嗤的一笑:“没头没脑,你在泄什么?难道是恼了我不成?”

    旭蓝犹自忿忿:“我妈妈!她好胆小!好怕事!眼中只有帮规,我倒想她,她可不想我!”

    妍雪伸手过去挽住他,柔声道:“令堂曾是清云旧婢,就算她想你,哪敢表示出来呢?别说是她了,就看慧姨,若得一个命令不得再与你我见面,她敢违抗么?”

    软语俏言,耳鬓厮磨,裴旭蓝心头一荡,那几分闲气早便丢掉了九霄云外,叹道:“是啊,她一开始见我,欢喜得什么似的。后来我告诉她是溜出来的,才慌张起来了。”瞥了妍雪一眼,心想多亏你没听见她怎么说你的,不然这会子早就气坏啦。

    “她只提到谢帮主,没提起别人?”

    旭蓝想了想:“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她好象提到方夫人。”

    妍雪似笑非笑,说道:“这才对呀,伯母原先是跟方夫人的,不提到她就不正常了。”

    这时又是妍雪抢在了前头,裴旭蓝现方向不对,问道:“还不回去么?”

    妍雪回头笑道:“这会子回去反正也晚了,我们去别处逛逛。”

    旭蓝有点担心,道:“去哪里?可别又闯祸呢。”

    妍雪啐他一口:“我就这么爱闯祸?今夜三更时分,灵湖山有流星雨,我们去看看呀。”

    “灵湖山?”

    “西去五十里,以我们的马程,刚可赶到。”

    清云名下产业有大片牧场,分给上五级弟子的马匹都是百中挑一,裴华座下的也自不差,不上一个更次,灵湖山遥遥在望。

    灵湖山又名白帝山,相传曾是白帝少昊行宫。由此闻名天下,游人骚客,年年络绎不绝,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诗文篇章。

    这座天下闻名的名山,峰高大约只有三百来尺,方圆也不广,由三座山头组成,比起连云岭的延绵无穷极来,只算得一个小土堆。山上多白石,在深碧色的苍穹下通体闪闪光,远远一见,便有先声夺人之势。

    裴华携手登上一座平台,下临峭壁,崖悬薛萝,星光下只见一水浸天,远处青山隐隐,渔灯闪闪。那水便是遐尔闻名的灵湖,大离朝四大淡水湖之一。裴华素日只在连云岭中,虽然山高险峭,奇景迭出,但论及眼界之开阔,则远不如现在的临高眺望了。镜湖比之灵湖,便如荧火之于星辰。

    清夜似辉,空山寂静,轻悄的仿佛能够听见丝在夜风里飘动的声息。仰望苍穹缀满繁星,晃晃悠悠,一颗星辰记录一种遐思。

    亲眼见到了这无边无际的广泛、领略白帝山之灵气以后,妍雪对那老道之说又信了几分,他说今晚流星雨乃千载奇观,是否及时许下愿望,星星将助她命理转折的时机出现?

    旭蓝也在问:“小妍,你待会儿要许个什么样的愿望?”

    不待回答,他自道:“我盼望师父早日脱灾祛难。”

    突然,一颗星星从天边出现,后面拖着一条明亮的翡翠绿尾迹,如此突然,如此绚烂,妍雪尖叫:“星星!星星!”旭蓝差不多也同时叫了起来:“流星,快许愿!”

    流星瞬间出现,也于瞬间消失,两人相互一望,同声问道:“许愿了么?”不由得一起大笑,都知道对着流星许愿,将会满足自己心中的那个愿望,但当流星倏忽闪现,却只顾得去看了,哪里赶得上许愿。

    “唿”的一声长音,天际又划过了一颗白色星星,拖着的雾气在身后撒开。

    刹时,苍茫夜色里,或悠悠然,或不经意,或一息间,从头顶,从北边,从南边,落下西天,落入灵湖。红、黄、绿、蓝,色彩纷呈而明净,有的若一线经天,有的拖着长长的尾巴,有的星屑四散,余迹依旧象片云彩一样飘留在空中。匆忙的,落寞的,羞怯的,典雅的,庄重的,千年寂寥,换作苍茫星际一道流痕。

    两人早忘记了兴奋,尖叫,笑跃,只双手牢牢握定,相互偎依,偶然间目光相接,看到对方心里深深的祝福。与流星同在,与天地共存,心胸象宇宙一样舒展开来,宽广无边,泛漾着从未能觉察到的深沉的情怀。

    流星雨渐渐来到,每一眨眼,都能见到流星从四面八方闪过,散出火流的余粹“嘶嘶”的灼热气息在天际弥漫。仿佛积聚千年精华,只为这一刻的辉煌。

    但在这个时刻,另有一种奇特的声响,从某一个角落响起“唿――嘿――”、“唿――哈――”冗长,低沉,缓慢,节奏单调统一。

    两人愕然对视,心知这绝非流星划落的声韵,倒象是什么野兽,或人声。

    奇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裴华走上平台后面的小道,蜿蜒上升,两壁高拔如仞,竹树丛杂,径满绿菌。曲曲折折攀援数十米,头顶豁然见天,那“唿――哈――”的怪声响于耳侧。

    峰顶矗立着十几块巨石组成的怪石阵,形状各异,十几至二十余米高矮不等,自下而望,宛若一把把利剑直刺苍冥。

    灵湖山上的不明来历的怪石阵,仿佛在远古时代就已经天长地久的存在,是远古以来一种蛮荒的力,决非人力所能搬动。怪石阵的出现与白帝少昊的传说紧密关联,每逢祭祀之日,有各地信徒络绎而至,顶礼膜拜。

    今夜并非特别日子,怪石阵里,却匍匐着十数个白衣人,身体以及脸部紧贴地面,双手微举于头侧,掌心向天,齐声吐气:“唿――哈――唿――嘿――”念完一次,以头叩地九次。

    正南方,最高巨石之下,又有一个白衣人,这个看起来十分之瘦小的人从头到脚都裹在一片雪白里,――甚至连他的头,也是银白如雪,双手平举一根形状古怪的法杖。千古不变的巨石投下黑你的阴影,把他的脸容隐藏起来。

    瘦小的身躯,屹立如渊停岳峙。那人半仰着头,观望着天空越来越是密集的流星,法杖平放在他高举向天的掌心,不易察觉的摆动,仿佛在跟随着某种星流轨迹。

    夏夜幽凉,流星闪耀,一群来路不明唱着古怪咒语的白衣人,灵湖山山头充满了神秘与诡异。

    妍雪想到那个道人的话:“今晚数万流星行经黄道十二宫,如此奇象,千载以下难逢。除灵湖山而外,都难窥其全貌。”

    这群奇特的白衣人,显然是冲着这场流星雨而来,所挑的地点、时辰,以及他们所摆出的这副相当奇怪的阵势,都有着其特定原因,好象是在进行某种非常古老的,至少在大离早已失传的祭祀活动。

    妍雪附到裴旭蓝耳边:“非邪即魔。”

    旭蓝眼中有制止之意:“不关我们的事。”

    妍雪一笑:“不用担心,我知道的――清云不理武林之事,无关于清云之纠纷,决不介入是非。”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念出清云帮规,不无揶揄,语音也并不很低,料想那些人全神贯注,不可能现他们。

    “天空的天,地上的天;

    “天空的星,地上的星;

    “凡于天际消失,皆于大地显现;

    “凡能解读个中奥妙,必能获致快乐。”

    朗朗,而清晰的诵声,打破了长空下,唯有流星划过的唿哨,和那一阵阵的单调音节,一字字缓缓的念出,声音里带着某种异样的魔力,令人心无端端浮动如潮。

    伏在地下的人听完这几句奇特的语句之后,身子巨颤,应和之声重复响起。

    “唿――哈――唿――嘿――”

    居中白衣人身形倏地起动,飞快绝伦的足点巨石,飞上绝顶,高高举起的法杖顶端,流转出耀眼光芒。星光闪耀,极度璀璨,仿佛无数跳跃的星光荟萃在那根通明晶莹的杖头,滟潋无限。

    地下白衣人应和诵声越来越快。

    陡然间光照万丈,不知是法杖祭起的光芒伸向了茫茫星空,还是千万颗流星融入了法杖的召唤,半边天空燃烧似的夺目明亮起来。

    借助星辰的力量,与天共语!

    裴华骇然对视,相互看到对方白的脸色“与天共语”汲取天地精华为自身力量,只是在传说中的邪端异术,这个人所练的难道就是那种失传已久的法术?

    震愕之间,地下十数白衣人募然高声齐齐念诵起来:

    “天空的天,地上的天;

    天空的星,地上的星;

    凡于天际消失,皆于大地显现;

    凡能解读个中奥妙,必能获致快乐!”

    虽然只是十几个人,却恍若万山齐震,惊心动魄。

    诵声中,白色身影如电光般向下俯冲,旭蓝失声惊叫:“小心!”把妍雪往左边推开,自己则反掌迎了上去。

    轰然一声,裴旭蓝竟如断线风筝,直坠下去!

    “阿蓝!”

    妍雪拔剑,自下撩上,卷起一片清光,直刺那人后背。

    这是学武以来,她第一次向人真正动手。――从前再顽皮,再爱惹事生非,至多是对着清云的诸多同门,无论好心的,恶意的,其实彼此都深谙对方的路数,也明知决不会一剑拚命。――而这时,真正是拚了命的一剑激射而出。只要让那人有半点余暇,再向旭蓝进击一掌,旭蓝必然落下深渊!

    那人自高空下袭,带着一股巨大的冲力,堪堪立定,却又扬身而起,不稍停地往下飞纵出去。妍雪剑光袭到,一片暗红色的影子在他背上粹然化开。那人法杖点地,一落十余丈,接近下坠的人,法杖的一头伸了出去,沉声喝道:“拉住!”

    旭蓝人在虚空中,猛然见杖头伸到眼前,顾不得思量,一手抓住,跃过那白衣人头顶,反而落到他上方。

    “阿蓝!”

    妍雪喜极而呼,脸色却是苍白的,死死攥住了他的手,那是至死重生的惊险,眼光忍不住向下滑去。

    白衣人摇摇晃晃的,一步步走了上来。

    他本来一个人完完全全的裹在一片白色里,这时更加的白,――还添上了雪似的脸色。

    他的年龄不大,顶多十四五岁,因而裴华躲在杂树丛中看阴影之下的人,只觉他瘦小纤弱。

    那件白袍,粗麻织成,式样很是古怪,仿佛是一大块粗麻布不经剪裁而成,一层层卷在身上,前襟泛起层层涟漪,此刻缩手回去,连法杖都隐没在宽大的白袍底下。

    这般简陋的一件衣裳,着于他身,就象穿着华贵无比的皇袍。

    银白的头在身后飞扬若舞,流星光芒四射为他点缀,划出一道道艳丽的火花。

    眉心闪耀,是一块星形的透明宝石。眉下,眸深似海,看不见底。

    冰雪容颜,冰雪眼眸,冰雪的人。晃得看不清他的表情。

    即使从下面走上来,仍挟着非同一般的凌厉气势,宛若天神下界。

    旭蓝握住妍雪的手一紧,那匍匐在地下的十数名白衣人已然站起,不声不响的,围了上来。

    “让他们走。”

    白衣少年冷冷的开口,语音清亮,透出几许倦意“不过是两个小小孩子。”

    小小孩子!他看起来也大不到哪里去!妍雪为之气结,抿了抿嘴,忍住气问:“你没事吧?”

    白衣少年一皱眉,掩不住几分气恼。在承接了天空中流星所传递的冥冥力量以后,本来已经筋疲力尽的他察觉到底下埋伏有人,以全力一击,却现不过是两个好事窥探的半大孩子,精力耗损过度不说,背上还挨了狠狠一剑,居然那个女孩子,只是轻飘飘问一句:“你没事吧?”

    更可气的,她问的时候还大皱其眉,很不耐烦、很迁就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要不要我砍你一剑试试?”施华不由一惊,他语速流利,十分纯熟,可是语调起平不分,颇为古怪,倒象是外国人学说汉语。可态度傲慢,目下无尘。

    刚才生的一幕太过突然,瞬即转变,乱石阵里白衣人没有瞧见少年挨了一剑,听此一说,忙乱起来,十七八道愤怒的眼光朝着施华射来。

    妍雪道:“喂,你这人好不讲道理,不是你无端端的冲下来,凶霸霸一付要人性命的相道,我会伤你么?”

    更多怒目横视,对着裴华两人。

    华妍雪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越有人挑衅她越来劲:“还算是你命好,我师弟没事,不然,哼,就是斫你一剑这么简单了。”

    少年看向她,眉宇间闪过一缕笑意,道:“躲躲闪闪,窥视别派练功,被现了会怎么样?你师父是怎么教你的?”

    他年纪不大,一开口口吻便似教训人,显是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的。裴旭蓝制止妍雪:“我师姊弟好事冲动,犯了尊驾忌诲,还请见谅。多谢兄台方才冒险相救。”

    白衣少年双眼一翻,傲然向天:“既知犯忌,还不快快离开!”

    旭蓝笑道:“是,是。小弟告辞。”

    他俩与白衣少年擦肩而过,华妍雪忍不住回头再看,那人背后暗红的影子比之前越扩大许多。她咬了咬唇,低声问:“你怎么样,没受伤罢?”

    “还好,是那人受了伤。”旭蓝沉吟“那些人叫他少主,看起来是其属下,你猜得出他的身份么?”

    妍雪不屑地撇嘴:“装神弄鬼,谁知道他使什么鬼蜮伎俩!”

    旭蓝微笑,道:“那个是异域术法,我们不懂,但师父说过,远古时代原本有些异术,只可惜年深月久而湮没,未必是甚么鬼蜮伎俩。”

    停了一会,又道:“正因这样我才奇怪哪。你注意到那个人一头白,还有他们的装束,我猜这批人可能不是咱们大离人。”

    妍雪道:“他是什么人,和我们无关。你好奇心怎地忽然这么重了,之前还教训我哪,无关清云之纠纷,决不介入是非。”

    旭蓝笑道:“怎么说都是咱们窥测在先,他还救了我,你却又伤了他。是有点对不住人家呢。”

    妍雪沉着脸道:“烦死啦,有完没完!我不想提到这个鬼一样的人啦,阴阳怪气的,比冬天里的冰还冷!”

    旭蓝不明白她为什么好端端生气起来,小妍从来都是极度好奇的,有一点点事便要追根究底。但他素来万事依从于她,柔声道:“好好,不提就不提。小妍,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还能赶在天亮之前溜进去。”

    妍雪一甩手:“瞧你怕成这样,天亮以后回又怎么样?我偏不回!”

    她这当儿耍起了脾气,裴旭蓝委实摸不着头脑,他急着回去,主要一个原因,还是觉得那帮白衣人诡异莫名,离得越远越好,但每一句话都被妍雪封回来,只得默默无语。

    流星明显少了,偶然一二星划破天幕,就象最后零落的烟花。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了大地,只有妍雪亮晶晶的双眸,忽然流露出悲伤。裴旭蓝凝视着她黑夜里柔美绝伦的面庞,心底荡荡悠悠。可是她在想什么?他猜不透她的心事,与这比他大了三个月的师姐朝夕同处,密行密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仍旧猜不破她一点沉沉心事。

    手上一暖,却是华妍雪温软滑腻的手握住了他,低低唤道:“阿蓝。”她垂下眼睑“你以后,不许那样。再不许把我推开,记得么?”

    “我”旭蓝脸登时红了“小妍,我”

    “我会过意不去。”她认认真真道“阿蓝,倘若你因此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旭蓝一愣,禁不住苦笑起来,这样好强的女孩子啊仅仅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她只是过意不去,她只是不要连累别人。

    最后一颗流星燃烧起来,几乎照亮了西方半边天空,裴华都被吸引了过去,观看这最后一幕灿烂。

    华妍雪分外幽寂的声音:“流星在宇宙间酝酿多少个千年,只为飘逝的那一道光华,难道是冥冥中早就定下的宿命?”

    “别这样。”旭蓝陡然明白了她的心事“你一定会找到你的父母。”

    妍雪看了看他,低声说:“其实你――”

    数声怒吼湮没了她娓娓语音,惊天动地的划破黎明之前包容一切的黑暗。

    风里,送来兵器交戈的激烈撞击。

    裴华一惊而起,脱口叫出:“那个少年!”

    山顶上,方才神秘肃穆的膜拜圣地,化作人间屠场。

    白衣少年背靠巨石,冷冷抹去唇边不绝溢出的血丝。

    敌人是从另外的两条山道上同时包抄上来的,人数之多,武功之高,出乎意料。两三个人围住一个人打,自己这方纯属挨打还不了手的局面。

    潜入大离国境,一直刻意保持低调,收敛锋芒,可自从跨入期颐一带,暗杀和公开的包围袭击就没有停止过。

    倒底是谁泄露了消息?!

    气怒交集之余,心底大骂两个少不更事的小家伙,若非现他们掩伏其下,使自己未能及时转化天地精华的力量,反而因为救那个少年而挨了一剑,何至于被困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他暗自提气,勉强忍住身体里空空荡荡的不适感,法杖顶端再一度凝起光芒。

    两名白衣人舍命扑上,扯住他,大吼大叫,指着那条隐僻小道,两个中原孩子曾经埋伏的地方。

    “想逃么?别痴心妄想了!邪端异教,一个也别想从这里走脱!”

    敌人从左右路同时袭上,两边都有一个领,说话的这人是左路领,披风蒙面,擎九环重刀,嚣张的说着,先一步拦在路口。

    少年冷漠如雪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那是冰天雪地里,万古不化的严冰,充满了轻蔑的嘲弄,冷酷的傲然,教人一直冷到心底。

    “就凭你?”

    法杖倏地伸出,这时候不但是杖头光芒流转,连它整个杖身,也变得通体闪亮鲜红,杖头上一只高昂的凤鸟的头,宛若火鸟涅?。

    火鸟一下子冲到那人面门,吃了一惊,九环重刀正面迎劈,哐啷啷一阵剧响,九环刀只剩刀把,火鸟却没有了光芒。

    少年雪白的脸上募地添起两片红色,身子没有动,然而鲜血即刻染红了半边袍子。

    那人哈哈大笑:“狂妄小子,受死吧!”

    这少年一击的力量诡异绝伦,然而已是强弩之末。

    少年旁边的两个白衣人没命价迎上去。

    蒙面人粗鲁的咒骂一句,他兵器虽失,掌下的力道仍凶猛强劲。两名白衣人迎到一半,忽然一个向后猛退,抓住了白衣少年,另一个人飞身扑上,拦腰抱住蒙面大汉。

    蒙面人怒吼,一掌拍下,只拍得那人鲜血狂喷,骨折筋断,然而双手死死抱定不放。

    白衣少年却走不脱,一个五十来岁的清瘦老挡住了去路,拈须而笑:“不必那么急嘛,云世子。”

    白衣少年眼神冰冷。

    老微笑道:“两国边境戒严,云世子以万金之躯,私入我大离国境,不知有何用意?”

    少年耸了耸肩,又微微展了笑颜。与方才大大的不同,这次他的笑容,却是有点忍俊不禁,就象是看见了什么荒唐之极的事情,辛辛苦苦的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