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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攒珠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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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月山千影教中的人们今年开了个忙碌的头,大部分的人刚刚从新年的悠然喜悦中脱离出来,便马上投入了教主大婚的紧张筹备之中。千影教之前建造的房屋大都风格统一、清淡质朴,在将其分为数个别院安排给长老们之后,这些房屋不自觉得便带上了主人的样子。姚青在过去的二十六年间,有大半的时间都住在姚氏的私宅白豹堂中,对这个雅致的庭院感情深厚,故在继任教主后依然长居于此,只有处理事物时才会去明松堂。离离作为青鹭院的丫鬟,本该从青鹭院出嫁,但因洛戎死后姚青便下令封掉了青鹭院,故离离只能听了他的安排,从幼时仆从聚居的梅香院出嫁,由八抬大轿抬着从白豹堂前经过,在整个千影峰上绕山一圈,最终再绕回白豹堂,风光嫁入,正式成为千影教新一代的教主夫人。

    昭帝光和三十年,癸卯年腊月廿九,万物回春,宜嫁娶、订盟、纳采、祭祀、祈福、求嗣。那日除了是个罕见的黄道吉日之外,也是姚青大婚的日子。离离暂住的梅香院芳草斋早已修缮一新,红绸锦缎一路从屋门口铺开到了院门外,房檐廊角、梅枝桂树上也都高挂了红绸大花。晨起有些雾色,烟笼群峰,整个世界一片红光潋滟。此时众宾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开始陆续进山。姚青性格谨慎,数月前便已确定好所有宾客的名单,此刻更是派了教中最聪慧的几个年轻弟子在山门口把守,按着喜帖一个个审核放行。何萧一身普通弟子便服,避着巡逻列队,从从山间小路偷偷摸摸地开始向千影峰进发。虽然几次差点被发现,所幸他轻功比三年前益发精进,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上了山。他按照计划在白豹堂外的树林里潜伏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暮色四合时,才终于听见梅香院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他知道吉时已到,离离要出阁了,赶紧凝神屏气注视着白豹堂方向。果然,把守白豹堂的弟子们听见声响,忍不住纷纷从屋内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探头探脑地往前凑着看热闹。何萧数了数人头,和之前秦翊打听来的守备人数吻合,心下大定,一个飞身便跃进了后院,随机跳上二楼,轻轻拨开新房的窗子,在确定房内无人后立刻翻身而入。他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连一点轻微声响都未发出,自然也是无人觉察。何萧进屋后,先是小心地拭去了窗台上的脚印,然后拂净靴底尘土,轻手轻脚地躲进了旁边的大柜子里。

    就在何萧埋伏柜中之时,另一边的离离坐在轿中,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她头上蒙着红盖头,绵滑的丝绸仿佛一片红云,随着轿子的上下颠簸在她眼前浮动。她在回想这半个多月来发生的事——她根本没有想到,身怀六甲的嫂子表面上忽然因为“想她”而跑来找她谈心,带来的却是何萧归来的消息。何萧让颜琳转告的话在她心头盘旋,虽然瞬间拨开了三年来她眼前的迷雾,但她在再一次为洛戎之死肝肠寸断之余,竟还感到了一丝千不该万不该存在的犹豫。所幸这份犹豫没有存在太久。在宝琴带着婚礼当天要替她上妆的喜婆来见她时,她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妆发册子,心头一颤,手指避过了华丽繁复的牡丹头和凌云髻,毅然地落在了最简单的随云髻上。当时姚青正好走进来,看着喜婆为难的神色,他探身过来,眼神在离离脸上流连了片刻,温言道:

    “你喜欢这个我瞧着,不怎么隆重啊。”

    “奴婢当下人当惯了,太隆重的,我瞧着不自在。”离离觉得自己底气不足,但还是尽力很自然地说道。姚青皱起了眉头,隐含着责备,但语气还是很温柔:

    “说过多少遍了,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不必自称‘奴婢’……”

    “……是。”离离微微垂下头,咬了咬嘴唇。姚青看了看她,伸手接过册子看了看,思忖了片刻,最终微笑地对喜婆说:

    “夫人喜简朴,这样也好。反正她容貌美丽,怎样的妆发都合适。你就完全按她的意思办吧,不必再过问我的意见了。只是……再简单你也得上心些,大婚那天,我希望能有些惊喜。”

    “是,是是。”喜婆忙不迭地点头。恰逢北望来找姚青说事,姚青说了句“我先回去,晚些再来看你,”抬脚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忽又返了回来,从袖中取出一支金丝八宝攒珠凤簪来,插到离离髻边,替她理了理鬓发,端详片刻,满意地说道:

    “简朴虽可,也别太过素净了。到底是新嫁娘,不可叫别人看了咱家的笑话去。”那时离离抬头望见姚青含笑的眼睛,心头忽然一阵疼痛。一种恨意交织着不舍的感觉汹涌而来,令她几乎无法呼吸。姚青见她涨红了脸,以为她是羞涩,便收回了手,同北望一边说话一边离开了。离离听见他的脚步渐渐远去,马上推说自己累了,拂了拂手便打发走了喜婆,自己向后一仰,瘫倒在湘妃椅里。宝琴见她神色颓唐,不由担心地问道:

    “夫人,你怎么了”

    “不要叫我夫人。”离离用手掩住脸,忽然嘶哑地出声,仿佛在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似的。宝琴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了句“为什么?”——也不怪她惊讶,需知自两个月前秦翊形式上地代离离之父受了聘礼之后,姚青便开始让下人们叫她夫人,而离离自己也没有拒绝。加之离离性格素来温柔,她忽然这样严肃,着实让宝琴觉得陌生。离离见她神色无措,连忙缓了缓语气,低声道:

    “……你还是叫我离离吧。叫‘夫人’……总觉得怪疏离的。”

    “……好。”宝琴虽然嘴上应下,但心里还是觉得十分古怪。离离看了看她,忽然觉得身心都万般无力。她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

    “宝琴,若我有一天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不在了?什么意思??”宝琴立刻警觉起来。离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圆道:

    “我是说,你也不小了,总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你对自己的将来……可有何打算吗?”

    “我……”宝琴本想说永远跟着她,但忽然想到了什么,俏脸一红,赶紧埋下头去。离离轻叹了一口气道:

    “算了,你不说我也明白。阿钧是个好人……你真的,不想跟他在一起吗?”

    “可是,阿钧他是三公子的人……”宝琴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闷闷地说。离离苦笑了笑,知道她在想什么——自三年前洛戎身死,姚青一口咬定是何萧所为。教中人本还将信将疑,但姚青一派问心无愧的神色言辞,何萧又偏偏在受审前逃走,难免让人觉得前者无辜而后者可疑。那之后一年,莫衷平在一次醉酒后不幸跌入山涧中身亡,教中只剩下李德言一位长老最有实权。他本就偏爱姚青,后来更是力排众议,扶姚青登上了教主之位,更加坐实了何萧的罪名。阿钧是何萧过去的贴身小厮,更是协同他逃跑的主犯,按教规本该被废去一只手、逐出教中,但姚青初登主位,为显出他的宽容大度,仅仅只是将阿钧调出了本教,放到外面的分舵去办事。阿钧原先是洛戎极度看好的人,本该有望在二十五岁前就升上堂主,但一夜之间就沦为分舵的一个小头目,实在是云泥之别。宝琴和阿钧心意相通已久,但身为青鹭院的丫鬟,她对洛戎的仰慕比对何萧更甚。只因她不知道真相,以为何萧是杀死洛戎的真凶;阿钧作为他的“帮凶”,连带着就成了她又爱又恨的对象。离离在这场兄弟相残的闹剧中挣扎了三年,现在总算知道了真相,当然不忍再让宝琴也跟自己一样错过,于是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让她幸福,自己才能毫无牵挂地同何萧离去。

    转眼间就到了大婚。虽然之前秦翊夫妇暗中多次传递了情报,何萧也细致地规划好了所有事,但离离还是觉得惶恐不安。她在一种魂不附体的情况下被宝琴和诸喜娘精心打扮了两个时辰,直到要穿喜服时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喜娘们轰出了房门,身边只留下了宝琴一人。之前她花了许多力气艰难地解释了前因后果,好不容易让宝琴相信了真相,并同意协助她逃跑。此刻宝琴掩上了门,取出早已备好的丫鬟服饰,但递给她时还是显得有些犹豫。离离颤抖着接过,深吸了一口气,换上那套衣服,又把喜服披在外面,细细整理好衣襟。所幸现在天气寒冷,她又身材纤细,在宽大的喜服中再加上一层,也不觉得有异样。宝琴帮她盖上红盖头,将一个苹果塞进她手里,捏了捏她的手,扶她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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