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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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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节转换,日月更迭,大自然带给我们温、热、寒、凉的生命体验。其中,冷的体验是最刻骨难忘的。对于童年冬天的记忆是彻骨的寒冷,是寒冷中取暖的快感。

    我小的时候,冬天气温零度以下是正常的。一到冬天,整个村子就寂静清冷得像无声电影中的画面。天特别高远、湛蓝、清澈,唯有炊烟在风中摇晃,优雅地在天空作画。风就是个疯婆子,在村子里乱跑乱窜,刮到了老槐树,吹翻了晒着红薯干的竹帘,把盖在屋顶的麦秸草拱得凌乱不堪。风或者也是个巫婆,她骑着扫帚呼啦啦直窜,她的手指轻轻一点,河面冻住了,泥土凝结了,连路边的黄花菜也变了颜色僵立不动了。她的扫帚一挥舞,天空就漫天飞雪了。

    若是下雪,常常要下一天一夜。夜里被冻醒,望着窗外,积雪映着大地是一片幽深的白,是无边的寂寥。那时候,觉着冬天真冷!老旧板结的球衫,又短又破的棉袄,草绳芦花编织的茅靴总也挡不住从门缝、窗缝、屋顶墙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屋子里的一切都被冷冻了,毛巾冻成了鱼干,灶头的抹布缩成皱巴巴的一团,水瓢底粘在灶面上不花点力是拿不下来的,头天晚上滴在桌上的米汤像极了凝落的烛泪。桌子凳子、锅碗瓢盆、柜子上的瓷罐、墙角的大白菜,所有的东西都显得拒人千里的冷漠,没有一样是温暖、柔软的,没有一样让我敢去触碰。直到母亲烧好一大锅开水,那蒸汽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一切才会慢慢苏醒、软化、可亲起来。鱼干似的毛巾扔进脸盆的热水里“鱼干”从中间开始,一点一点变了颜色,软榻下去,一会儿就化作一条柔软的大板鱼。热是很神奇的,热毛巾把脸上冻结的“壳儿”一点点软化,皲裂的皮肤刺得生疼、生疼同时又有一种被热刺激的快感,一边洗脸,一边嗷嗷尖叫,把屋子里一切冻僵的物件都唤醒了。捧着滚烫的粥碗,呼啦啦喝着稀薄的粥汤,鼻涕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滴答个不停,没有纸巾的年代,毛巾刚挂上绳子又已冻成鱼干,鼻涕只能任其自流,滴到粥碗里的也被喝下去了。母亲看到了,放下粥碗拖出系在腰间的又长又脏的围裙,猛地在我鼻子下一擦,硬邦邦的围裙布刮擦得鼻子辣辣地疼。

    早饭过后,在母亲的反对声中,我和哥哥依然穿着茅靴出了门。满村的雪啊,满眼的白啊!田野、河流、房屋、树木,场院里的石碾子,草垛上,到处是厚厚的积雪,阳光下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煞是耀眼。迷离之中,有种误入童话世界的感觉。我们笨重的茅靴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很艰难,茅靴低矮的靴口时而滚入雪团,刺骨的冷,却兴奋得大喊大叫,笑声振落树上的雪也惊得在雪地上刨食的麻雀四处乱飞。不肖半个时辰,茅靴就湿得拎不动了,不等母亲喊自觉跑回家。

    冷气是很无赖的,像个强盗肆无忌惮地钻进屋子,强行掠走仅存的温热。当我和哥哥喊冷的时候,母亲的铜炉已经拎来了,铜炉里是灶膛里舀出来的木炭。母亲做早饭时就往灶膛里扔了些木头疙瘩,不等木头烧透就铲进了铜炉。铜炉矮矮的,扁扁的,肚子鼓鼓的,盖子上有一些整齐的洞眼。透过洞眼,红彤彤的木炭腾腾地冒着热气。滚烫的铜炉是碰不得的,母亲在上面盖着一块旧毛巾。当母亲伸出手来帮我脱掉厚重的茅靴和露脚趾头的湿线袜,母亲的手是那么冷,那么粗糙,食指的关节处裂开一道口子,红色的血肉模糊可见。我让母亲把手伸到铜炉上烘烘暖,母亲却将我的脚搁在铜炉的毛巾上。顿时,一股暖流从脚底涌来,全身像触了电似的,我忍不住微微颤动起来,那种温热与寒冷在体内相持、相接的感觉难以描述,令人刻骨难忘。铜炉是母亲的嫁妆,平日里总是搁在柜子里很少拿出来用。只是每年最冷的时候,母亲用它为我们俩兄妹驱逐寒冷,铭刻一生难忘的温暖记忆。

    没有足够的棉被,床板上铺了一层一层的稻草,稻草上还有草甸子,然后才是一条垫褥,一条盖被。遇到极冷的天,家里能找出来的旧衣服、旧床单都加在被子上。那时没有空调,取暖器,电热毯,连热水袋都没有。记忆中,奶奶有一个“搪捂子”是个锡做的圆壶,圆圆的身子,顶上有个小圆口,口子上拧着一个圆盖子。壶身上侧还有一个拎环。这是奶奶的陪嫁物,只有很冷的时候才灌上热水放进被窝。奶奶灌了热水捂子,有时候就站在屋后大声喊我的乳名,让我去她那儿睡觉。奶奶家在我家南边,隔两亩地,她一喊,我就迫不及待跑过去,钻进奶奶的被窝。那“搪捂子”真暖啊,烘得整个被窝都散发着稻草的香味,那些个冷极的冬夜,梦却是又暖又香。大都时候,我是睡在家里的。母亲问大队赤脚医生央求了多次,要到两个盐水瓶。盐水瓶就是我和哥哥取暖的神器。灌上热水,包上旧衣服,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只是后半夜,盐水瓶就冷了,不得不推到被子外面去。盐水瓶很娇气,常常一灌热水就炸裂了,所以每次灌水都特别小心,都要把里面的冷水倒干净。瓶子一爆,母亲又得去求人家。

    母亲粗糙的手却很灵巧。她用铜钱、碎布和几根从邻家鸡屁股上拔来的鸡毛,十来分钟就缝好两个鸡毛毽子,我和哥哥有了毽子,便常常踢得脊背冒汗。雨雪天,不忙的时候,母亲也会教我们一些踢毽子的高招,母亲会很多踢法,毽子在她脚上仿佛成了一只小鸟上下翻飞,就是很少落地。当然,母亲也时常会吩咐我们干一些家务活,劈柴啦、挑羊草啦、烧火啦、去草垛拔干草、给爷爷奶奶送、拿东西啦。我们最乐意干的就是在灶膛烧火。身子依偎在干草堆里,旺旺的火映得脸蛋红红的,烘得全身暖暖的,顺便还可以烤几个红薯。干草在灶膛里毕啵、毕啵作响,水蒸气笼罩着灶房,红薯的香气渐渐弥漫,那种感觉叫人满足和陶醉。母亲总是说,懒人就是冻死鬼,勤快做事就不冷。

    生命是坚韧且伟大的。不管冬天有多冷,我们都有取暖的法子。生了火的灶膛,热腾腾的锅盖,煤球炉子,甚至煤油灯的罩子口,都曾经烘烤过我童年冻得红肿的小手。当母亲时常把我冻得冰棍似的双手塞进她的怀里,幸福与甜蜜的味道氤氲那些贫穷、寒冷的日子,母亲那并不宽敞的怀抱是我一生取暖的地方。

    (如烟写于2016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