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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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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奶奶“回家”的日子,婆婆把奶奶的床铺摆得整整齐齐,房间里的物件如奶奶生前的一样,家里烧了纸钱,摆了水果糕点还有热气腾腾的糖茶。全家人都期盼着奶奶的魂魄能够归来,希望火盆里的纸钱忽然着了,烛光忽地扑闪起来,或者那些供奉的东西变少了。但是,一切安然,奶奶走了,她那双小尖脚再也不会踏进这个熟悉的屋子。

    奶奶离开我们十天了。十天里,一场隆重的丧祭惊动了全村和整个家族,一副华丽却冰冷的水晶棺材载走了奶奶,一包温热的骨灰回归到奶奶生前劳作过的土地。

    奶奶去世时96虚岁,她的第五代孙子(玄孙)也快一周岁了。春节时奶奶还起来和我一起吃饭,五代同堂、其乐融融,这种天伦之乐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享受到的。只是,奶奶终究还是要走的,没有人能留住她。3月1日上午8点多,奶奶走了,走得平静、安详。听婆婆说,临去时什么也没说,脸上挂着微笑,静静地看着她的儿子、儿媳,气息渐弱,直到灵魂随气息远去,只留下慢慢变凉、僵硬的躯体。

    我相信,她是黄泉赴一场生死约会。五年前的元宵节,爷爷去世。爷爷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只住了两天,便走了。爷爷去时,不声不响,靠在病床上看着儿子为他去倒尿盆,儿子从外面回来,他已经西区,一脸安详。爷爷去世后,奶奶伤心欲绝,爷爷比奶奶小两岁,相伴一辈子,却丢下奶奶先行了。爷爷走后,奶奶常常哭着说爷爷一个人在那边没人陪,自己也要跟着去。婆婆托人给奶奶算了一命,说奶奶要活到95岁,爷爷会在那边等她五年,因为命运的安排,奶奶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命,注定是一场生死劫。算命先生的谒语把奶奶的命留住了,奶奶从此开始了一个长达五年的生死约会的守候。前几年,奶奶作为90开外的老人,身体一直硬朗,常常拐着小脚,在灶膛前帮着婆婆烧烧火、做做饭,奶奶做的蒸鸡蛋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鸡蛋羹,只是技法秘籍我没学会。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还常常跑到田里去拔拔草、挑挑菜,婆婆不让她去地里,怕她摔了,奶奶总是说:“别担心,我死不了,要活到95呢。”婆婆也拗不过她,只得由她自由,婆婆对命也是坚信不疑的。奶奶终究还是摔了一跤,在93岁那年夏天,这一摔,左腿骨头断裂,天气太热,奶奶在当天夜里把绑腿的夹片、绷带都扯了,她坚信自己死不了。这一个跟头没有要了奶奶的命,却让奶奶从此卧床,无法自由行走了。奶奶虽然不能下地了,但茶饭一直很好,能自己起夜,每天早晨准时起床,坐在床沿上,看看窗外过路的人和偶尔走过的狗狗。天气好,公公婆婆也会把她搀扶到门口晒晒太阳,午饭正常在客厅里吃。每次我们回去,奶奶精神就特别好,抓住我的手说个不停,她的耳朵背了,只任她去讲,我们说的话她也听不分明。奶奶的日子在床上流逝,阳光从她床边的小窗轻轻走过。奶奶心里敞亮得很,没有电视、手机,也没有日历,但是日子却记得明明白白,她能算到哪天孙子要回来了,哪天是什么节日。我们回去时,奶奶顿顿都到客厅里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每次吃饭,她都把菜碗搬来搬去,把她认为好吃吃的菜搬到我们面前,有时还颤颤巍巍地给我们夹菜,为此常常被她的儿子(我的公公)大声呵斥,怪她吃饭就“下棋”即便这样,她也听不到,照样把菜碗搬来搬去像下棋。每次看到奶奶并不苍白的头发和白里透红的肤色,我都心生感慨:奶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这份力量应该来自心中的信念和坚守,也来自她对子孙的最纯粹的爱。

    直到去年年底,奶奶得了一场感冒,便茶饭大减,精神萎靡,她常常掐着指头冷不丁地跟婆婆说:“我没几天过了,一过年就96岁了。”婆婆扯着嗓子比划着动作骗她:“我们帮你重新算了命,你要活到98岁呢!”奶奶暗淡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并一病不起。春节期间,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她一向冷清的床前忽然人来人往,奶奶的精神也好了许多,等到大年初一,奶奶感慨地说:“我活到96岁了!”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所有人都宁愿相信那个算命先生的95岁是周岁,或者算命先生的话本不该相信,我们希望老人家能长命百岁。情况没有我们期待的好,正月十四夜里,奶奶整夜呻吟,说是脚疼。元宵节,请来医生,发现奶奶的左脚出现大片淤青,奶奶的病腿常年不运动,造成了血栓。于是,医生赶紧给奶奶在家里输液。被疼痛折磨了一夜的奶奶,元宵节这天精神格外的好,不知是输液的效果还是爷爷去世五周年的祭祀带给奶奶内心的契合。五年的约会,也许该了结了,或许有什么力量和信念让奶奶用心和爷爷达成了对话。奶奶这天话特别多,一个人在房间里絮絮叨叨,别人也不去妨碍,也没时间搭理,她似乎在跟另一个人说话,或许是爷爷的灵魂吧。我相信生命短暂,但灵魂永恒。我常常有种感觉,逝去的人并没有离开我们,他们在永恒的天空看着我们,关注着我们,在某些特别的日子,他的魂魄会再次回来。

    爷爷的周年祭祀后,奶奶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吃的越来越少,再也没有离开房间,离开她的老式木雕床。正月二十三,是个周六,婆婆打来电话,说奶奶看上去不太行了,我们都急匆匆地赶回去,在南京的外甥女也赶回来了。奶奶惨白的脸色暗淡无光,湿漉漉的眼睛显得浑浊灰蒙,鼻梁和人中都有点歪了,最揪心的是一向口齿清晰的奶奶跟我们说的话都含糊不清,似乎舌头有点僵了。奶奶那么无助地躺在床上,呼吸非常急促。医生说,看着情形,日子不久了。我们都在躲在一旁抹眼泪,不忍心看着奶奶就这么去。我请医生迅速运来氧气瓶,给奶奶增氧,让她舒服一点。奶奶一直对我这个孙媳妇偏爱有加,我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她就攥着我的手。每次回去给她买点东西,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帽,营养补品,想着奶奶需要的就给带上,她特别高兴,逢人就夸她的孙媳妇。奶奶是裹脚,鞋子特别难买,春季前,我就小街小巷寻着给奶奶买尖头棉鞋。很多时候都觉得,有个老人需要我,念着我,真是幸福的。

    可是,现在奶奶像一支风中的残烛,摇曳虚弱,快要燃尽,所有她爱的并且爱她的子孙却无能无力。吃过饭我们一个个匆匆回单位,赶着把手头的、家里的事情处理处理。临走时,奶奶费力地从被子里伸出她那皮包骨头的右手,我轻轻攥着,奶奶的手温暖柔软却毫无力气。“我这次熬不过去了,我要去陪你爹爹(爷爷),我死了,电话一打你们就要家来啊。”我哭着点点头,把她的手塞进被窝。奶奶残留在我手中的温暖竟是最后的告别!人已走,那份温暖却时常让我记忆犹新。

    隔了一天,奶奶就去了,去陪伴等了整整五年的爷爷了。奶奶出殡那天,下着小雨,天潮湿而又寒冷。前来送葬的奶奶的后辈实在很多,两辆中巴坐不下,晚辈们自发开着轿车浩浩荡荡跟在灵车后。奶奶在村子里,是个受大家尊敬的人,一路上给她“留茶”的特别多,每到一处,便停车,放鞭炮,烧纸钱。我坐在车上,手里攥着一把硬币,每到一座桥就扔下一枚硬币,给奶奶付下过桥费,奶奶的魂魄才能不被小鬼阻挠顺利回来。殡仪馆的告别仪式特别简短,不肖一分钟,奶奶的身体就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走了,落下重重的一道铁门。门里是撕心裂肺的哭号,门外是灵魂升天的通道。半个小时不到,奶奶的骨灰被红布包着从一个窗口递出来,大家围过去,哭喊着,叫奶奶跟我们回家。不知道,奶奶能否听到这穿越生死的呼叫,能否看到那些悲伤深情的身影,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我以后回来再也看不到奶奶了,再也感受不到她掌心里的温暖了。

    奶奶下葬那天,天气特别好。根据老家的地方风俗,奶奶的骨灰被装进一个手工的与活人差不多大的白色布偶里,放进一口黑漆大棺材,和爷爷当年一样。一番仪式过后,棺材由村里八个大汉抬起,孝子孝孙披麻戴孝跟在后面,行走在初春的田野中。爷爷的坟茔在自家宽阔的麦地里,油绿的麦苗随风招展,阳光在叶尖闪耀。坟茔早已经挖开一个几米深的大坑,露出黑漆的棺木,奶奶的棺材被安放在爷爷的身旁,棺木上有每个子孙搬的土块,每一块泥土都代表一份想念和祝福。奶奶和爷爷合莹了!那个五年前的约会,一朝兑现。坟茔丰满高大,红色的幡旗在麦田里翻飞成一道靓丽的风景。司仪让所有人脱下白色的孝服,头巾,一时间麦地里色彩纷呈,那份原有的悲伤似乎一下子随风而逝。是的,死者入土,生者祝福,爷爷奶奶在这块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最终回归到土地中,此生相伴,魂魄安息。这是所有人的归宿,只是远离故土的人们,他日能否还有一块蔽身的泥土?

    生命都靠造化,生死都有约定,今生前世的缘来缘尽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于是,我们可以无惧生的艰辛,无惧死的恐怖,善待活着的每一天,善待身边每一个爱你的人,毕竟生与死隔着一捧切肤的温暖。

    愿这份生死约定不是我的臆想,愿爷爷奶奶安息!有一天,他们的子孙也会寻他们而去,续写生死的约会。

    (如烟写于2014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