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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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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后,我刚进家门,妻便阴冷着脸问我:“罗帆,晚报上那篇名叫两代人的小说是你写的吗?”

    “怎么,你见到啦?”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呀,你干的好事!”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怎么啦?”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问怎么啦?你闯祸了,惹着我们的主任大人了!”妻抱怨道。

    “我咋惹着他了?”我愣愣地盯着妻。

    我那篇小说,写的是一位建委主任利用手中的权利,趁一项工程发标之际收受贿赂之事。而这位建委主任的儿子所在的建筑公司由于未行贿,在竟标中落标了。儿子倍感屈辱,回家跟父亲大闹了一场,但父亲不予理睬,依然我行我素。于是儿子一气之下,到纪律检查委员会把父亲告了如此而已。

    谁知我妻的顶头上司——区建委主任胡传彪当天看了晚报后,竟然把建委的全体人员召集在一起,当众大发雷霆,说有人竟敢不顾事实真相,往报社写文章诬蔑他,要作者对其后果负全部责任

    我听妻讲了原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释然地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完全不用害怕,我写的是小说,又不是真人真事,既没点他的名,又没道他的姓,怕啥?”

    “说得倒轻巧,你没见他那副凶样,像要把人吞下去似的。准有我们的好果子吃了!”妻仍然担忧地说。

    “哎呀,你们女人就是胆小,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哪有那么严重的!”

    “哼,你不相信就等着瞧吧!”

    妻的话音刚落,胡传彪的老婆吴天琴就找上门来了。

    “罗帆,我问你,我家老头子哪点得罪你了?你竟然写文章去诬陷他?”吴天琴一进门就板着脸指着我的鼻子喝问道。

    我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她是远近闻名的母老虎,撒起泼来啥事都干得出来。于是我连忙堆起笑脸,陪着小心:“吴大妈,有什么事好说,您坐”

    我的话还没说完,吴天琴就把话抢了过去:“坐什么?我问你话哩!我家老头子有哪点对不起你们?你问问王文燕,”她指了指我妻“从她到建委来报到的那一天起,我家老头子就很器重她,她的职称从初级升到了中级,职务从科员升到了副科长。你居然还恩将仇报,乱写文章去诬陷我家老头子!”她咄咄逼人,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子尖了,我不由得连连后退。

    “愣什么?你说啊!你不是会耍笔杆子吗?嗯,这会儿怎么哑巴啦?”

    “您先别发火嘛,吴大妈。”我强打起笑脸“你既然叫我说,那总得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呀!”

    “好,你说!你给我说清楚!”她双手叉腰,脸拉得有三尺长。

    “是这样,吴大妈。”我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我不是写胡叔,不是写胡主任的,我写的只不过是一篇小说”

    “什么小说大说,你别拿那些大话来吓我!欺负我文化水平低是不?告诉你,我家老头子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你变着法儿耍花样,不指名,不道姓,他照样能悟出来!”

    “您听我说,吴大妈,”我勉强插进话“小说不像新闻报道那样是真人真事”

    “哼,你还想狡辩!少跟老娘来这套!我家老头子就是专吃这碗饭的!你分明是在陷害我家老头子!”

    “哪里是什么陷害?那篇文章中,我写的那些情节都是虚构的懂吗?虚构就是假、假的!”我小心地挑着字眼,尽量想解释得通俗一点。

    “什么?你说什么?是假的?既然是假的你还写,这不是故意坑害人是什么?”

    我真是哭笑不得了,越解释反而越不清了。转而心里灵机一动,我想出了一个比方:“这样吧,吴大妈,我给您打个比方,比如那电影、电视剧,都是假的,都是做文章的人自己虚构出来的,哪能件件都是真事?”

    “假的?那你为啥把他父子俩闹架的事写进去?那难道也是假的,嗯?”

    “真有这事?”我不觉也吃了一惊。

    “哼,你还在假装糊涂!”

    “我真不知道,吴大妈。”

    “不知道?你少装蒜,我绝不会放过你!”她又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子,盛气凌人地说“你再给我装蒜,我跟你没完!不给我家老头子洗清名誉,我要你下不来台!你听好啦,就这话!”说完一转身,一阵风,怒冲冲地走了,把房门带得山响。

    乖乖,这下可真闯祸了!哪有这样巧的事呢?真见鬼了!我愣愣地坐在沙发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来了结这件事。

    “我曾经多次给你说过,不要写暴露作品,不要写暴露作品!你偏不听,非要写!”妻抱怨起来“我也不知给你说了多少遍,写歌颂的东西永远不会犯错误,你总是当作耳边风。这下可好,惹出祸事了是不是?看你怎么收场!”

    “这篇小说哪里算得上什么暴露作品,我是歌颂那个敢于同父亲作斗争的儿子的。”我耐着性子解释道。

    “你歌颂就歌颂嘛,去写那些阴暗面的东西干啥?”

    唉,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妻在工程建筑方面是个行家里手,可在文学上的知识却几乎等于零。我只好叹口气,不吭声了。

    第二天,我到区建委去找胡传彪,想当面向他作些解释,没想到他却避而不见。但背后又放出话来,要我给报社写检讨,不然就叫市纪委派人来查,如果查不出他的问题,就要我在他们区建委的全体人员会议上作检查。

    真是荒唐!我凭什么到他那里去作检查?我又不是他建委的干部。然而这下我却真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我自己倒没啥,可我妻却在他手下工作,他到时候随便给妻一个“小鞋”穿,妻都会受不了的,那样就麻烦了。

    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于是就向市作家协会的领导汇报了这件事。市作协的陈秘书长亲自出马,找到胡传彪,向他解释了半天,然而还是没有说通。胡传彪一口咬定这篇小说写的就是他,说什么“不用解释了,就连傻瓜看了都能看得出来。”还说这篇文章已经在群众中造成了极不好的影响,一定要作者给他“挽回损失”要不然就请上级来查,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给他洗清名誉。

    类似的话,胡传彪走到哪里说到哪里,没几天就弄得满城风雨,几乎到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程度。这下我真有些暗暗替他担心了,担心他自己搞臭了自己。

    过了几天,我终于在一个巷子的拐角处碰到了胡传彪。尽管他拉长着脸,很不情愿理睬我,我却还是诚心诚意地对他作了劝告:“胡主任,我那篇小说真不是写您的,您别这样到处讲,把自己搞臭了”

    “什么?我把自己搞臭了?”他一听勃然大怒,没让我说完就把话抢了过去“你不写那篇歪文章,我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吗?”

    “我对您说的是真心话,胡主任”

    “你是真心假心我自己心里清楚!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当初就不该写那篇文章来害我了!”

    “那是小说,,您不能那样去看说实话,我原先真不知道您跟儿子有闹架的事”

    他听后更火了:“你可以叫市纪委来查嘛!看看是不是像你文章里所说的那样以权谋私搞腐败?我儿子是不是告发过我?哼!”

    话一说完,他不再理睬我,径直走了。

    一连几天,妻下班回来都不理我,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她是受了胡传彪的气,也不好说什么,怕越说越惹她生气。

    这晚我回到家里,见妻不在家,继而在茶几上发现了她留给我的条子:“我回娘家去了。你惹来的小说风波什么时候能够平息,我就什么时候回来住。”妻这是真生我的气了,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突然想起应该去找赵嫂了解一下妻在单位受气的事。赵嫂与妻同在一间办公室里共事已有四、五个年头了,平时与我家的关系也不错。哪知我正想出门,赵嫂却自己上门来了。

    “罗帆,你知不知道王文燕这几天来所受的气?你得想个办法才对,不能让吴天琴再这样闹下去,这只母老虎简直太不像话了!”赵嫂进门就说。

    “赵嫂,你请坐。我正准备去找你哩。怎么,吴天琴找文燕闹了?”我急忙关切地问。

    “嗨,简直闹得不成样子了!这一连五、六天来,吴天琴天天都拦在路上缠着王文燕,又闹又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还故意弄得王文燕天天迟到。胡传彪就借机把王文燕的副科长撤掉了,说她严重违反劳动纪律,天天不按时上班。”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惊呆了。

    “还有呢,今天早晨,吴天琴又拦住王文燕,逼着她答应让你往报社写检讨。王文燕不吭声,吴天琴又恶言恶语地骂起来。王文燕实在忍无可忍了,就还了她一句嘴:‘您这么大年纪了,自己也该放尊重点!骂也骂够了,副科长也撤掉了,您还嫌不够啊?’吴天琴一听王文燕说让她放尊重点,就像挖掉了她家祖坟似的,扑上来就往王文燕脸上抓,把王文燕的脸抓得鲜血直流。要不是众人赶快拦住,还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哩!王文燕也是太老实了,要是换一个人,非到法院去告她不可!”

    我听着,简直气愤到了极点。

    “今天下午胡传彪又放出风来,说建委马上要进行内部改革,精简人员,让不遵守劳动纪律的人首先下岗。”

    “真是岂有此理!他的打击报复也太明目张胆了嘛!在他们眼里哪里还有什么党纪国法!”我起身就要去找胡传彪评理,赵嫂却连忙一把拉住我:“你不能这样一个人去找他,没用的,弄不好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我建议你还是去找有关上级领导,把这些事情好好地向上级领导反映清楚,让领导出面做工作,总比你一个人去找要强得多。”

    理智告诉我赵嫂讲的有道理,我强压住内心的愤怒,攥紧拳头,点了点头。

    当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再去找市作协领导反映这些情况。

    次日,我到市作协把情况向领导和同志们一说,大伙都气得咬牙切齿。

    “哪有这样的事,简直欺人太甚了!”

    “越这样做,越说明他有鬼!”

    “写信告他!”

    “对!写封揭发信到市纪委去,叫市纪委派人来查,说不定他真有什么鬼!”

    大家出于义愤,当天就以市作协的名义发了两封信出去,一封是给市纪委的,一封是给报社的。

    没想到,市纪委真的很快就派来了一个由三人组成的调查组。组长是个瘦瘦的很有精神的老头儿,先前是市委的一位副书记,离休后因觉身体还不错,自荐当了市纪委的顾问。此人我早就听说过,他平时很诙谐,很幽默,因此人们给他封了个“幽默家”的称号。他处理起不正之风来是相当狠的,毫不留情,所以那些搞腐败的人平时都畏他三分。

    接着,报社也来人了,一位戴眼镜的年轻记者。

    市纪委和报社一来人,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一时间街谈巷议,众说纷纭。有的说已经抓到了胡传彪的把柄,他不仅有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有的却说什么也没查到,胡传彪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当然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谣传,事实上调查组压根儿还没有开展工作。

    胡传彪显得一点都不害怕,他走到哪说到哪:“我就是希望纪委来查!如果查不出问题来,我可要照我的意见办!不然哼!”

    这下,我反而更担心了,要是查不出胡传彪的问题来,我该如何收场呢?

    接下来却发生了一件连谁都没有料到的事情。

    这天晚上,约九点钟左右,我家的门被敲响了,敲得很轻,是用手指关节在敲。我开门一看,感到很意外:“啊,胡主任,是您您找我有事?”

    “我来找你谈谈。”他阴沉着脸,不等我打招呼,就一头闯进来。我连忙做了个手势,请他到客厅里坐。我一时心中惶惶不安,手忙脚乱地给他沏茶,门也忘了关。他在沙发上坐下后,自己掏出一支烟来点燃吸着,大约看出我有些尴尬,就说:“你用不着客气。来来来,你也来坐,坐下后我们慢慢谈。”他用手指了指沙发,仿佛我倒成了他的客人。

    我惶然地坐下了,不知他要谈些什么。

    “老罗!”他叫了我一声。

    我吃了一惊,他这是唱的哪出戏?居然称起我“老罗”来了,我才三十来岁,何以称得上“老”啊!

    “胡主任,您有什么事就说吧。”我恭恭敬敬地寒喧了一句。

    “好,那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他大大方方地说道“你揭发的那份材料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您这是从何说起?那不过是文学创作”

    “你小子还在耍滑头!我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你是从我们建委某些人嘴里掏出去的。”

    “没有的事。”我认真地解释着“我从来没有跟你们建委的人打探过您的任何事”

    “你不用再瞒我了,我清楚得很!”他眯着眼,从嘴里喷出一口烟雾“你老实说吧,你究竟知道我多少问题?今晚上我们就开诚布公地把事情说清楚。”

    我为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此时,我已经初步明白他的来意了,他还真的有鬼!现在是来探我的底细哩。我略一思忖,不如将计就计。于是我歪着头,做出几分知底的样子:“您指的是哪方面的问题呢?”

    “比方说受贿吧。”他倒来得真痛快“你应该大概知道我受贿的数目吧,多少?嗯?”

    我故意犹豫了一下,伸出一个巴掌。

    “五千?”他试探性地问。

    我摇摇头。

    “莫非是五万?”他着急了。

    我点点头。

    他惊骇了:“哪哪有那么多?天!”

    “多少?”我反问他。

    “顶顶多三万”

    “三万怕不止吧?”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装出很知底的样子。

    “就就三万!”他更急了“外加上家用电器、金银首饰、手机什么的,也不过五万!”他生怕我不相信,说完紧张地望着我。

    “这不就对了吗?”我嘴上说着,心中暗暗窃喜。

    “你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呢?”停了一会儿,他略略平静下来,眯着眼,身子倾向我,又试探性地问道。

    我诡秘地笑笑,沉默不语。

    “你不说就算了。”他看看没有希望,收回身子“我不逼你,我知道各人有各人的朋友。现在市纪委的调查组来了,查的正紧。但我可以肯定地说,知道我问题的人不多。我手下的那几个人我已经跟他们交代好了,他们是绝不会讲的。现在关键是看你的了。”

    我故意不表态。

    他又急起来:“老罗,我过去并没有得罪过你呀,也从来没有亏待过王文燕呀!”

    我沉吟了一下,说:“我并没有揭发您的意思,当初就没有这个意思。您自己想想,我真要搞你,何不直接向市纪委写匿名信揭发您呢?我当初也是一片好心,看您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怕您滑得太远,总有暴露的一天。这话又不好当面对您说,于是就写了那篇小说,想以小说的形式从侧面提醒您一下,引起您的注意。”

    他疑惑地望着我。

    “没想到您自己首先沉不住气,到处乱讲乱说,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让自己下不了台。您一跳,大家就知道您真有问题了,‘没那事您跳啥呢?’人家肯定会这样问,您说对不对?我劝您,您不听;市作协的陈秘书长劝您,您也不听。这难道不是您自己拆自己的台吗?恕我直言吧,您那个脾气也太倔了,自尊心也太强了,非要争口气,何苦呢?这下可好,弄得不好收场了!”

    他默默地点着头,埋头抽闷烟。

    “再说您家吴大妈吧,天天拦在路上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还把我家文燕的脸抓出了血,这些我们都忍了,你说我们还哪点对不起您呢?”

    “那是那是!”他完全服气了,连连点头“我那口子是太不像话,她那个德性你也是了解的。唉,君子不记小人过,你是个有文化的人,通情达理,过去的事就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不要计较了吧。”

    “我才不计较呢,要计较的话,早就到法院告去了,吴大妈是属于故意伤人,故意伤人是犯法的,这您也知道,是不是嘛?”

    “对对对!”他感激地点点头,又接着叹了口气“唉,也怪我当初糊涂,没把你的话听进去,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今天只好厚着脸皮求你,帮我躲过这一关吧,只要你不往外说,今后我决不会亏待你和王文燕。王文燕的职务我马上给她恢复,今后有机会我还准备让她担任副主任哩,等我退休时就好接我的班。”

    “那太好了,就全靠您帮忙了。”我佯装感激地说。

    “你我彼此都不要客气,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这就行了。”他释然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晓事达理,现在我们互相把话说穿了,反而还好些,这叫‘以心交心’嘛,对不对?”

    “那是,那是。”我点头应付着,心里暗自好笑。

    “其实,”他口气突然又有点硬起来“我的事情即使查出来,也没有多大问题,四五万块钱算个啥?区区小数,跟社会上有些人比起来简直是差得太远了。我最多就是退款,写个检讨,给个党内严重警告或记个大过什么的也就了了,事后还是照样当我的建委主任,你说对不对?所以我认为你还是很有远见之明的,一说就通。好了,就这样吧,天也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哦,对了,你明天叫王文燕别去上班,在家好好养伤,伤好后再去上班。她今后的前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你尽管放心吧。”

    “好,好”我起身准备送他出门。

    他惬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绽出舒心的笑容,也站起身来:“你就别送了,快休息吧。”谁知他一转身,却像着了魔法似的定住了。

    那个瘦瘦的“幽默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正捧着个保温杯,笑眯眯地站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