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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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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个爱书如命的女子。前几天一如往常进了书城去逛,去书店犹如与故人“约会”蓦然,游离的目光蝶落“仓央嘉措诗传”便一发沉醉不起。

    仓央嘉措,一个我陌生而遥远的诗人名字,循着一页页凝神于他的诗文,心灵一次次震颤,犹如惊鸿一瞥,既惊叹于自己的孤陋寡闻,又惋惜认识诗人太晚。

    仓央嘉措作为六世达赖喇嘛,三百多年前雪域高原藏族宗教最高统治领袖,他为人所知之处,不是他在佛法上的造诣,不是他在宗教中的神圣地位,而是他的反叛戒律清规,他的俗性人情,更是他字字惊艳、句句震心的情诗流传于世,读来余味绕梁口颊生香。

    (一)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出世之人入世必深,否则不能有如此体悟。读这首诗,在深情里面,我们仿佛看见里另一种光亮,平凡与超拔之间,出世与入世之间,信仰与自由之间并不矛盾。仓央嘉措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佛门中人,他的特立独行的气质让俗人所理解、认同,恰恰正因为他没有成为传统意义上的“活佛”而成为万人藏民景仰的一个“人”

    不俗即仙骨,多情即佛心。在所有喇嘛中,他是最飘逸的一个。这个有慧心的活佛,他在出世中有飘逸,平静中显传奇。一如他的文风,想像奇特、瑰丽,语言却极朴素。他淡然写道“我独坐须弥山巅,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人最深刻的孤独是什么?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就是须弥山巅唯有我一人怆然独坐。这“一眼看开”里有洞穿一切时的坦然,更有洞穿一切后的无奈。

    他用犀利的笔触说:“用一朵莲花商量我们的来世,再用一生的时间奔向对方。”僧人用莲花,今生。来世。一句佛号便是过渡。他用一生的努力修炼来造就来世的平淡幸福,再用一生的时间奔向心仪的红尘中人,以最终一生的跌宕追寻彼岸的宁静。

    其实,他努力追求的不过是你我普通俗人的所谓平淡幸福。都说佛爷决定着人们的命运,而佛爷的命运又是谁决定的?他说,众生啊,你们在羡慕我,可知道我在羡慕着你们啊。当这种追求于他成为遥远的奢望后,他陷入了困惑:一个人穿上了袈裟,就应当成为走动的泥塑吗?华丽的布达拉宫就是爱情的断头台吗?爱自己的情人和爱众生是水火不容的吗?当身份成为带着镣铐跳舞的锁链时,他别无选择地用短短24岁的一生演绎了爱情与信仰之间无奈的内心挣扎: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二)

    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目前。若将此心以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

    缘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欲倚绿窗伴卿卿,颇悔今生误道行。有心持钵丛林去,又负美人一片情。

    静坐修观法眼开,祈求三宝降灵台。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

    入山投谒得道僧,求教上师说因明。争标相思无拘拴,意马心猿到卿卿。

    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六首七绝,很得汉人古风。无疑,仓央嘉措为性情中人,读他的诗芳心为之低昂的同时,不由抿口莞尔。我看见三百年前,晚上流浪在拉萨街头的风流少年,白天却住在布达拉宫,号称雪域最大藏王的可爱两面。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句流行甚远的诗,如映衬世相的琉璃珠,一言一无奈,道尽世间铁骨男儿柔柔的儿女心。世间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兼顾爱情与事业信仰的法宝吗?作为他,一个归依黄教、扮演佛门高僧领袖地位的青年,戒律森严的环境与多情的内心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冲突:来世的幸福一定要用今世的孤苦去交换吗?成佛的欲望和做人的欲望相对立吗?在世俗幸福与佛门之间,他毫无疑问,他要的是鲜活的今世,而不是虚幻的佛门清修。于是,这个孤独的情圣遂发出美丽的来世憧憬:“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三百年来余音袅袅,影响了千万个华夏儿女心。

    仓央嘉措可爱可敬之处在于,他与一般世俗男人不同,爱情于他,永远比尊贵的社会身份有无穷的魅力。在身份与爱情之间,他宁可放弃六世达赖喇嘛身份,而去做一个快乐自在的平民农奴。难得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选择了“不负如来不负卿”的背叛之举,他决绝的身影宛如朝霞绯红的光影映照天地四野,那义无返顾的华美转身亮列而果断,破碎响亮而掷地有声。

    在地位上,仓央嘉措身份巨要显赫,但在爱情上,还不如一个在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爱情如果有遗憾,不是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而遗憾,而是遇见之后,发现自己无力拥有而遗憾。同样在劫难逃的仓氏心有体会地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既遗憾。那么,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他清醒地揭示出一个苍凉的红尘答案: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他用那洞烛一切的冷静说,万法皆生,皆系缘份,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光交汇的刹那。缘起即灭,缘生已空。由此,诗人也以出世的慈悲胸怀劝世俗儿女:“随缘时,梵心静如夜空”他告诫我们要随缘,但终究大家只学得了皮毛,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快乐,才会有那么多的失望,才会有那么多的强求,于是“梵心静如夜空”成了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之巅。许多时候,说“随缘”只不过是自我宽慰,自我排解。我们希望得到“随缘”的幸福,而生活总让我们品尝“随缘”的种种不适与苦楚。

    诗人总结了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一个人悟道有三阶段:“勘破、放下、自在。”

    一个人必须要放下,才能得到自在。

    (三)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与芸芸凡人一样,饱食人间烟火的仓央嘉措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我的亲爱,我一切都可以放下,只是,你又是何其狠心地告别了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这个多情的诗人认为,有时,世间事皆是闲事,即便生死也不例外。活着,只是身不由己地活着,死去,亦是无可奈何地死去。他还愤激地说,用想象中的粮食度日是诗人的事,任何平头百姓或王孙贵族谁都穷不起。如果落难,骨头越贱越硬。人与人越爱越轻。

    诗人只用了这样几句话,便把世间纷繁复杂关系背后的利益纠葛挑明。语言已是如此浅白,然,意思却明白如话。

    让我读之心底为之发凉的一句话是“我一走/山就空了”很长一段时间,脑海里就反复回味着这一句久久反应不过来。我走了,山空了。山空了,我走了。这是一种怎样的世态悲凉?面对扰扰红尘,仓央嘉措在“一滴花露中瞬间彻悟”了,世人何时才能彻悟?

    (四)

    穿过三百多年的风霜,仓央嘉措的诗歌如一道久经风雨的丰碑巍然屹立于艺术的殿堂,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温情地贴近现代人的灵魂。他的诗歌以灵性与朴实的文风在藏族开创了新一代诗风,他的情歌遂成为妇孺皆知的绝唱。

    需要一提的而是,他的诗作也不全都是情诗,其中不乏宽泛的宗教意义和深刻的政治含义,后来也有不少被翻译成宗教诗。如今已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世界诗坛上也是引人注目的一朵奇花异葩,已引起了不少国内外学者的研究兴趣。

    世间许多事都遵循着一个得失平衡原理,客观地说,生前死后他是唯一没有在布达拉宫留下灵塔、塑像、绘画等纪念物的达赖。庄严肃穆的布达拉宫,以它尊荣显赫的姿态永远地拒绝了蔑视礼教束缚的仓央嘉措。然而,不知不觉,仓央嘉措已成为青藏人民心中最有魅力的活佛,永远的无冕精神之王,过去与以后,他也必将在西藏人民与各族人民心中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