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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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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龙白虎两两相斗,不分胜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棋盅里,寥若晨星;棋盘外,俘虏一片;棋局中,“目空一切”。

    沉于雕刻中的季霖偶然抬起头来,在这个微妙的瞬间,他看见了棋盘上一个古怪的局——此间黑子围成了一个齐明刀形状的包围圈,将六枚白子围困其中,只余一“目”;而被围困的白子又与黑子外的白子围成了一个通贤冠形状的圈,也将五枚黑子团团围住,同样只余一“目”。

    关键不在其形状,而是这两个圈形成了相互扣锁,相互嵌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阵势,而且两者之“目”都在同一个位置。微妙在于,不论下一子是何色,只要落在了这个位置,不但白子的“气”被堵住,就连黑子也会被封住“气”。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这一子落定,到底应该提那一方呢?

    目前双方势均力匹,所见棋盘上黑子白子分不清孰众孰寡,而棋盅里的棋子也所剩无几了。这无疑成了决定性的一“目”。

    季霖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事,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盯着执棋者的手。

    执子将下的是昱。如果他注意到了这一条缺了眼睛的龙,那就真正是胜券稳操了。但季霖是外行人,连“臭棋篓子”都算不上,并不知道弈之规矩;只是他也看懂了不少,起码现在也知道一点——胜负即将揭晓!

    举起不定的昱漫视星罗棋布的战场,正寻找着哪一处自己设下的埋伏圈。季川已经发现了那一目,他也是在无意识间看到了这么一个困局。如果昱没有发现那一处,他便可以借之胜此一局。

    神龙已经画在棋盘上,谁会成为成为这一个画龙点睛者?

    然而老天似乎并不眷顾他。昱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一颗眼睛给龙画上了。

    “功亏一篑,甘拜下风。”随昱一子落下,季川便毫不拖沓地站起身来,向昱长揖。

    昱也起身,脸上并没有因为得胜而喜悦,仍是之前没有情绪其中的淡淡轻笑挂在脸上,向他回作揖道:“公子定力绝卓,棋技不拙,吾辈佩服之至。况且此局险胜,实不敢当。”

    “阁下亦然。”季川倒不麻烦与他讲客套。

    此时季霖的木雕也完成了。他麻利地将雕刻刀插回左胳膊绑着的布包中,从亭栏上跳下来,拍拍衣服,抖落了上边儿的木屑。

    他将这木雕递给季川,又看了看昱,笑了笑:“方才两位的棋局果然精彩,小弟不懂棋术,不知如何说,只能用手下会的东西表现出来了。”

    在惊讶之中,季川接过来,又凑到昱的面前,两人同看。别说是昱,就连一向不露声色的季川也为之默叹。在蛊州,工艺品并不是很兴盛,他俩就从没见过这样的木雕。

    于是见猎心喜,互相接过来细细观摩。木雕所雕刻的正是他俩开始下棋的第一幕——昱望着只有一粒棋子的棋盘,举棋浅思;季川淡然地看着棋盘和昱,正襟危坐。所刻无所不至,就连眼中的神色也在其中近乎完美地显露出来,妙不可言。

    良久,季川艰难地把视线从木雕移开,看着季霖,眼中那时的崇拜又出现了。

    “不愧是表弟,妙手一双!”

    “果然奇才,堪称妙绝!季家两位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昱也不由称赞连连。

    这下换季霖愣住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与季川对视,一点不谦逊地惊呼:“我今天才刚来啊,怎么江湖上就有我的传说了?”

    “甚少外出,命未留迹,阁下又是如何得知?”季川也很奇怪。

    从桌上拿回自己的贴身折扇,公子昱抚扇轻笑:“天机不可泄露。”

    通过这么一聊,三位也算是颇熟悉了。天色不早,昱与季霖两表兄弟结友而别。

    是夜,季霖枕着手臂躺在竹席上,望着房梁发呆。璟珞化为人形,坐在他身旁。

    他忽然翻了个身,朝向璟珞,难得正经地看着她,问:“璟珞,如果有一天我将要离开,你愿意继续待在这里还是和我一同?”

    璟珞有些惊而无措地问:“主人为什么要离开呢?是主人讨厌璟珞吗?”

    “哈,”季霖哑然失笑,坐起身来,摸了摸她的头,“哪里?璟珞这么听话,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讨厌呢!”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甚至眼神中充满着迷惘与不安,低声说:“只是,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璟珞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个呼吸,然后眼睛向上一动,似是在思考。她像个男孩儿一样地拍了拍季霖的肩,扬起头来,模仿大丈夫的口气道:“怕啥呢!主人有聪明能干无所不能的璟珞在,璟珞一直会陪在主人身边的!”

    “噗嗤!”看着这个小丫头片子模仿那种大粗汉的声音,饶是心情再怎么不安的季霖也忍俊不禁,又哈哈笑了几声,“好啊,璟珞,你这么说了可是要信守承诺的哦!”

    “那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璟珞口气前一句还是汉子口气,后一句就变回小姑娘了,“不信我们拉勾勾!”

    “好啊。”季霖欣然答应。拉勾,这是在他小时候与姐姐打赌时经常做的事。一想到自己此时身处异地他乡,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爹和阿姊了,他心里不禁有些泛起思愁。但在脸上并未表现出来。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两根小指勾在一起,两小相视,哈哈大笑。

    蛊州的夜空很晴朗,苍穹之上云寡淡,数不清的星辰像珠宝一般被镶嵌在天空中。明月当空,披着缕缕轻纱。

    少年倚着门框坐在门槛前,一条腿蜷着,一条腿伸着,一条手臂肘子放在了膝盖上,另一只手反撑着地面。他微微抬头,苍白的虹膜却映不出天上的星月。

    在他身旁,女孩微蜷着双腿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子,肘子顶在大腿上,仰着头看着夜空,一双金绿色的漂亮大眼睛里映出了浩瀚的夜空。

    小院里,夜风习习,撩动了树叶。在夜之眼中,冬青的串串果子红得像血一样。草丛里的乐者正用它们独特的乐器奏鸣着夜之曲,偶有点点萤火之芒在黑夜中穿行。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她,目光看不出是什么神情,脸上并没有那一抹笑容。

    她似乎有所察觉,也转过头看向他,眨了眨眼。

    轻轻地一笑,他又转回头去。她却仍旧盯着他看。

    “璟珞,天凉了,你先进入歇息吧。”

    “嗯?”璟珞诧异地看着他,又笑了笑,“璟珞不怕冷的,主人忘了璟珞本体是铎了吗?”

    天上的月太明亮了,明亮得让他感觉到压抑;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的不是柔和,而是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颊。

    那几缕轻纱似的云拂过月,明月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夜空中。

    季霖感觉心脏顿时漏掉一拍,他的双眼突然死盯着月,又望月发怔。

    “咚咚!”“咚咚!”

    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的心几欲狂躁。眼中,苍白色的瞳渐渐暗淡下来,似是蒙上了一层灰。

    “主人?”

    渐渐灰暗的虹膜边缘,又有什么在水草一般地招摇。他没有回答,变得空洞的眼目光涣散地看向院子里那一片小树林。

    “主人?”

    他的眼眸完全变成了青灰色,脸色更加惨白,表情愈发冷漠。他低下头,没有回答,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一缕青黑色的气,一缕猩红色的气,交织起来,萦绕着他。

    “主人!主人!你怎么了?”

    璟珞惊慌失措,不停地摇着季霖的手臂,惶然地呼喊着。季霖一动不动,犹如木雕。

    璟珞眼里噙着泪,就要簌簌落下。她猛然间想起与季霖方才在屋里说的话,强行忍住了眼泪,闭上双眼,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主人,璟珞会永远陪着你。”

    一道碧光闪过,璟珞化身为铎,钻进了他的锦囊中。

    季霖并没有察觉,他仍然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抬着头,无神的双眼望着明月,两股气息仍然在他身周盘旋着袅袅上升。这种状态在季霖身上持续了一刻。

    最后,他机械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迟缓。他的脸上出现了鲜有的冷酷,冰冷无情的表情仿佛能把大地冻裂。

    如果糜途在这里,他一定会惊骇地退后一步——这正是那一天季霖一刀扎进糜途右肋间时的模样,青灰色的眸,冷酷的神情,一切仿佛都不放在眼中。

    这又是一次入魔。不同于前一次处在崩溃边缘的疯狂,这一次是寂静得叫人窒息的,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无声之中。

    他现在就如一个没有神智的墨灵偶,木然地,机械地向前走去。身后小阁里燃着的油灯突然熄灭了。

    “是……谁……”突然,他停下了脚步,眼睛依旧看着前方,有些艰涩地开口。

    “桀桀桀,竟然被你发现了。”

    蓦地,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但是院子里只有季霖,并没有其他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