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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少年和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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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迎春花瓣笼罩着小镇上空,挡下了所有的冷雨和黑暗,金黄色的光辉如同夕阳一般,抚摸着小镇的每一处椽角,每一片屋檐,污泥水洼也泛着点点金辉。

    还留在古木小镇的人们纷纷出来,仰头张望,却几乎都皱着眉。

    或许在半年之前,他们很喜欢看到迎春花如此绽放,然而如今,真正的迎春花早已不在,天空中不过是一个法阵罢了,迎春花阵起,便意味着妖魔来袭,于是心里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杏花村口站满了喝酒的汉子们,那虬髯大汉仰天打了酒嗝,愣住半晌才叫道:“当初建立此阵的仙长说,规模越大的袭击,‘迎春花阵’反应越大,我在这儿半年,可从没有见过‘迎春花阵’被激发到如此程度,恐怕事情不妙!”

    一家客栈前,周采苓脚踏一柄飞剑,悬立空中,秀眉间满是担忧,其余几名墨池弟子也御剑在侧,神色各异,中年掌柜披了件棉衣站在风里仰望,片刻后,他叹息着低头:“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烧饼铺子的老人正在屋里和面,发觉外边的异常,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又自顾自的忙了起来。

    小宅院前,萱萱拿着一个汤勺扶着母亲走了出来,看见千亦没有走远,便大声道:“大哥哥,放心吧,迎春花会保护我们的!”

    她没注意到千亦对面还有一个人。此人蒙着脸,一身黑衣,虽是看不清面目,但心中的错愕却早已透过黑布表现出来。

    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恍然间以为是老天爷发觉他其实没有修这条路,也没有修那条路,长得如此英俊却出来行骗,故而降此大怒。

    不过很快他便明白此番推论的荒谬,天空中的迎春花显然是一道防御法阵,此刻出现多半是有妖魔来袭,所以将法阵激发出来,果然在这个破败的小镇投宿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心中转过这些念头,蒙面人又把目光转到千亦身上:“那小子,你耳聋么,把你手上的刀交出来!本盗打劫呢……!”

    轰隆!

    山谷忽然一震,一团巨大的乌光如同流星坠落一般狠狠砸在了迎春花上,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迎春花左右倾斜,却依旧承了八成的力道,余力则蔓延开来,震得小镇上屋宇倾斜,一些年久失修的木屋,顿时变成一堆废墟。

    小镇上众人一惊,都仰头望去,只见那砸在迎春花上的乌光抖擞了几下,竟站起身来!

    璀璨的光芒中,众人终于看清了此物的模样,有着人族的面孔和身躯,然而却比人族大了十数倍,通体一片漆黑,身后似乎有披风在夜雨中飞舞。它脚踏着迎春花,俯视众人,面目虽不如何可怖,但总有一股让人胆寒的狰狞平铺在面部表情的面孔上。

    众人咽了一下口水,能在如此明亮的光辉中,都依旧如夜色一般,而且又有着人族的模样,显然是诡影一族——夜魔。

    夜魔以吞噬人族精元而变强,越强者身体越庞大,这身形直达十丈的夜魔,恐怕杀人已然超过了一千,更让人担忧的是,夜魔不会单独活动,很可能还有大量夜魔在后!

    果然!大夜魔一声长吼,夜空顿时像被生生撕扯下一块,带着厉啸声扑来——

    轰轰轰!

    无数大小不一的夜魔从天而降,轰击在迎春花上,激起一层又一层的金色涟漪,巨大的轰鸣声宛如雷崩,震得山体颤抖不止,无数山石滚滚而落。

    古木小镇的居民头一次见得如此声势骇人的魔潮,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再也站不住,惊叫着朝镇外逃去!

    “嗖——”

    小镇内,一道剑光忽然破空而来,千亦一看,却是青袍赵君洪。赵君洪神色凝重,御剑直向千亦。

    那拦路的“强盗”见状一喜,正要说什么,赵君洪先大声吼道:“飞羽!情况紧急,先走!”

    说着,却速度不减的冲向千亦。

    千亦怔了一下,以为后者是来带他离开此处,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后者按下剑光一个俯冲,竟强拽走了天鸿刀,一句话不说,扬长而去。那强盗也一把扯掉蒙面,露出本来的面目,驾起剑光,直追赵君洪。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数息之间,本以千亦的道行,闭着眼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圣人境修士抢走天鸿刀,只是事出突然,千亦经验又少,一时竟着了道。

    看着赵君洪和秦飞羽遥遥而去,千亦神情莫名,眸光中带了些苦意。

    他倒不是在意两人夺了自己的天鸿刀,毕竟九州之中,能驾驭天鸿刀的只有残夜和自己。千亦苦为两人,也为世事。

    微微散出些魂念追随赵君洪,远处传来周采苓的询问:“千公子呢?”

    “死了。”赵君洪说道。

    “死了?怎么可能?”

    “他擅自离开客栈,出去喝酒,跟人打架,被打死了。”赵君洪随口胡扯。

    “我不信,千公子死在何处,我要去看看。”

    赵君洪显然已经不耐烦:“一个凡人罢了,生死又有何干系?眼下情况紧急,我看夜魔来势汹汹,恐怕法阵支撑不了多久,我们赶紧离开!”

    周采苓不再说话,似乎准备去寻找千亦,然而很快,赵君洪冰冷的低吼传来:“师妹,对不住了!”

    ……

    千亦皱了下眉,确定赵君洪只是将周采苓打晕,并没有做别的事情后,扭头对身后的一对母女道:“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去卞安。”

    萱萱神色还有些害怕,她想象中迎春花震慑八方妖魔的场景并未出现,反而是古木小镇在魔潮的攻击下,摇摇欲坠,只凭借着一股信念没有离开。

    听到千亦说带她们离开,小女孩不知是失落还是开心,赶紧扶着母亲回了屋,对于这个治好了母亲的大哥哥,她有着毫不犹豫的信任。

    不多时,萱萱背着一个与她身材极不相符的大包袱走了出来,一手抱着自己的小陶罐,一手搀扶着母亲。

    走到千亦跟前,萱萱把小陶罐递给千亦:“大哥哥,你的钱。”

    千亦把萱萱的包裹和小陶罐都接了过来,又从怀里取出两个热乎乎的东西。

    “烧饼!”萱萱舔舔嘴唇,大眼睛看着千亦。

    “给你。”

    “谢谢你大哥哥。”萱萱开心的接了过来,一时连天空中的夜魔也忘记了。

    萱萱的母亲也连声道谢。

    千亦眼中还有些叹惋,之前他去烧饼店,打算一并接走老人,老人却坚持留在小镇,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一如守着沉船的船长。

    懒懒像是永远填不满的洞,明明刚才吃过了烧饼,此刻又抱着一张新饼啃着,眼眸惬意闭合,似乎外面发生的一切与它无关。

    此时,距离夜魔袭击已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眼看着摇摇欲坠的迎春花却久久不破。天空中夜魔终于发了狂,身形骤然拔高,对着旁边的夜魔就是一阵噬咬,小夜魔避让不及,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而下一刻,惨叫也变作巨型夜魔口里骨肉撕扯的声响!

    足足杀掉二十多只夜魔,巨型夜魔才停了下来,仰天狂吼一声,忽然散作无数碎影,往天上冲去,下一刻,万千碎影遽然齐聚,轰击在迎春花上,金黄色的花瓣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而很快,裂缝便如蛛网一般迅速向四周蔓延。

    数息之后,伴随着夜魔的刺耳的吼叫,“哗”的一声,迎春花阵终于碎出一个窟窿,巨型夜魔第一个冲杀进去,轰然砸向地面。

    哐!

    小镇的某处激起污泥碎瓦无数,还有几道剑光伴随着尖叫射出,千亦极目望去,正是赵君洪等人逃离的方向。

    微微皱眉,千亦看了眼低头啃着烧饼的萱萱,把懒懒扔在了地上,说了声“等我回来”,下一瞬,少年留在原地的身影已化作星辉消散。

    ……

    远处,一滩污水中,赵君洪正被巨型夜魔踩在脚下,他面容扭曲,惊恐万分,努力想要挣脱,可完全是徒劳,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保证自己能不被巨型夜魔踩死而已,车辇上留下的法宝和符箓,都因夜魔骤然出现而来不及使用,其余几名墨池弟子也没什么和妖魔正面厮杀的经验,看见赵君洪被擒,一个个像被狗撵了的苍蝇一般,尖叫着四散而逃,秦飞羽是其中逃得最快的一个,一马当先,宛如疾风一般,却一头撞在了一座阁楼上,哐当一阵没了声息。

    赵君洪见状心如死灰,可叹自己自诩天资不凡、实力绝伦,如今才知,自己不过是能在妖魔的脚下苟延残喘片刻罢了,眼见得巨型夜魔又伸手去抓车辇里无法动弹的师妹,心中又是悔恨,又是绝望。

    周采苓躺在车辇中,束身符令她一个时辰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夜魔漆黑的大手伸向自己,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有害怕,有愤怒,有不甘,到最后,只剩下两行清泪,一声叹息。

    “算了,就这样罢。”周采苓默默想到。

    这时,一只手出现在周采苓朦胧的视线里。

    五指修长,润白有力,有些像书生的手,又有战士的凝实。

    然后,这只手向前伸去,迎上了夜魔巨大的手掌!

    哐!

    一声巨响,巨型夜魔消失了!

    但那只手仍然握着夜魔的手指,没等周采苓明白情况,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次,周采苓勉强看见一道影子在夜空中舞过!

    哐!

    第三声巨响时,周采苓终于看清了:那只手竟是提着巨型夜魔,像挥舞面条一般,将之“哐哐哐”的砸在地上,砸得污水四溅,石砾横飞!

    周采苓转过眼眸,看向那手的主人——

    却同时看见赵君洪满是复杂的面容,瞳孔里,倒影着的——

    是那个少年。

    ……

    赵君洪从未想到会有如此一幕发生。

    那个被他一直轻贱鄙夷的“凡人”,那个他懒得多看一眼的蝼蚁,却在同门师弟抛弃他时,将他从污泥、屈辱和绝望中救了出来,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那个一脚便让他失去所有抵抗能力的巨型夜魔,在这个身高不过七尺的少年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被握着一根手指,随意挥砸,十多丈的体型,只有惨嚎痛吼的份儿。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也太过离奇,赵君洪觉得用梦境来形容都显得荒谬,但身体残留的痛觉却告诉他,眼前是无比真实的真实,只有真实,能如此不可思议。

    想起这一路自己的所作所为,赵君洪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本以为后者的沉默是怯懦,现在才发现别人是懒得与自己计较,自己还偏偏像鼻孔插葱的猪一样,装象!实在比小丑还滑稽愚蠢!

    看着少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的如雪身影,赵君洪陷入久久的深思。

    相对于赵君洪的复杂而言,周采苓的心情纯粹得多,但这纯粹的震惊带来的冲击更大,眼看着那个文弱的少年,漫不经心的将十丈高的夜魔砸成半身不遂,又不紧不慢的走到夜魔身上,手一招,握住一道从车辇中射出的白光,随后拔刀,不见刀光,亦不见长刀入鞘,只见夜魔已没有了呼吸。

    泥水中,夜魔的鲜血汩汩流出,表面上看,极像是夜魔被少年拔刀吓死,但很显然, 不过是少年出刀太快,看不清而已。

    千亦仰头望向天空,夜魔正从四面八方向巨型夜魔突破的窟窿聚拢,密密麻麻,将那一片苍穹染得格外的黑。

    “倒是方便了。”

    千亦低声念叨了一句,正待拔刀,小镇忽然下了一场悠扬。

    是歌声。

    千亦扭头望去,最初投宿的那家客栈上,一道淡蓝色的身影正站在房顶,向天空轻声哼唱着。

    说不出这是怎样的一种歌声,轻浅低柔,却传遍了整个古木小镇,每一丝一缕都像撩拨于心际,柔婉得如同晨风拂叶,清泉漱石。

    千亦本身对乐理也知之甚少,唯一听过的也只是战场上的破阵曲,铁马金戈,热血厮杀,与这等轻柔如水的曲子完全不一样,所以也不明白歌声唱的什么。

    但这歌声响起时,小镇,静了。

    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抚平了一切的波澜和浮躁。

    天空中的夜魔停住了,仓皇逃窜的百姓停住了,时间似乎定格在了上一息,唯有耳畔吹过的晚风,透过窟窿落下的春雨,还表明着一切仍继续着。

    千亦认出屋檐上的人,是之前投宿的那个少女,自己将最后一间房让给了她,却没想到——

    没想到她竟是神魔!

    龙城谷七年,千亦先后随残夜深入魔族疆域不下百次,见过的妖魔数不胜数,但唯独神魔,一直未曾见到。

    神魔是所有魔族的统治者,生来便有王者的威严,最特别的是所有神魔都有一双金色的眼眸。

    站在屋顶的少女依旧戴着笠帽,千亦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在这时,这样的环境,却成了证实千亦心中所想的最佳证据。此外,他能感觉到这些妖魔之所以停下来,不是因为歌声的优美,而是歌声中那种属于王者的威压。

    果然,十数息后,所有的夜魔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发出比来时更尖锐的啸声,飞快的向迎春花阵外冲去,几个眨眼的功夫,夜魔已不见了踪影。

    小镇恢复了安宁,歌声也随之落下。

    残破的迎春花化作点点星光,和着春雨飘落。

    屋顶上,少女心中生出感应,朝某处看去。

    只见一个巨大的夜魔尸体前,一个少年正握刀看来,隔了数里远的距离,却有种刀已抵着她要害的错觉!层层春雨洗过,也洗不去少年微皱眉头落下的肃杀和压抑!

    少女大惊,眼中金辉泛起,这少年杀意有如实质,自己的魔族身份多半已被识破,一场恶战恐怕难免了。

    正当少女准备拼命时,远处的少年忽然将刀一松,转回身去。

    夜色中,白衣飘然,薄如蝉翼。

    少女怔怔望着后者的背影,她不会知道,远处的那个少年心里正回响着一句话——没人能决定自己的初始,心向正则正。

    ……

    翌日,卞安城。

    千亦把包袱和小陶罐交回到萱萱手里,看了周采苓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消失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