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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好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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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为防盗章, 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 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 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 递给她,“看看, 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 笔力雄劲, 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 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争渡, 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 有珠玉在前的, 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 至于溪亭日暮, 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紫云、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过了些时候,他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纸,从速描绘出一幅画的草图。冷眼审视,只觉得太潦草——草图么,不潦草才怪——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差一刻钟巳时。程询走到怡君近前,见她的画已经完成一半,扬了扬眉,心说你着什么急?我催你了么?

    怡君察觉到他的走近,又察觉到他在自己面上定格的视线,画笔便转到笔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为商陆和她姐姐的事,没休息好。

    那两个祸害。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画,忐忑地问:“布局错了?还是解错了题?”

    程询漂亮的浓眉险些纠结到一处,很快就恢复如常的神色,“没。快下课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图。”

    怡君称是,转去前面。

    程询再认真看了看她中途搁置的画,又拿起案上那方别致的镇纸:古琴样式,连琴弦都清晰可见。笑一笑,他负手走到她近前,背对着程安、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骏马图的草图。怡君正对着画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绘的话,能不能胜过杨阁老?倒不是希望他踩着杨阁老扬名,只是想见一见他画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只去过几次,印象不深,暂时只能作这一幅草图,让你心里有底。”他说。

    “……”怡君费解地看向他。这关她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马场,程府在外面新开起来的。”程询解释给她听,“今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只是布局,你做的不错。明日,把手边的画作完。后天你的功课,是一幅骏马图。”

    怡君更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后去他程府开的马场见识一番?——不然怎么画得出骏马?

    程询唇角上扬,无声地对她说:“敢去么?”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这厮好像是一语双关呢?

    一早,寒风凛冽,夹着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脸颊生疼。程询策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人脉、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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